第46章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是我。”
裴怀玉甚至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我也不明白。”
嘴唇上残留的麻木,终于被刺痛替代。
树那边传来汤磬舟的问声:“裴道长?魏道长?”
魏春羽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回声道:“就来!”
他解下腰上系着穗子的药包,取了一片人参塞入裴怀玉齿间。
那残魂奇异地“咦”了声:“陛下,你看那穗子,倒是有些奇怪。”
带着土腥味的苦甘,教裴怀玉微微眯了眼,他看向走在前面的魏春羽,那人连背影都是一副憋着气的“我不想理你”的模样。
终于在汤磬舟前站定了,魏春羽才语气平淡地问:“你刚才说要用的,是不是乔天妒的‘上穷碧落’?”
“是。你要来画?你现在还不行。”
“所以我,只画一半。”
风吹动魏春羽乌黑的发梢,而裴怀玉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陛下,你说小含玉这样在意你,要是知道有办法能救你,他会救么?”
“不会,”裴怀玉答得果断,轻颤的睫毛泄露出他并不平和的心绪,他微微仰起脖颈,将少年看得更清楚,“魏春羽不会。”
似是心中忿忿难平,他又反问道:“你凭什么以为,从前的魏春羽真就是朵小白花儿?”
若是到最后撕破面皮的关头,魏春羽还要他活着,恐怕也只是为了从他口中掏出些“未来之事”的秘辛罢了。
裴怀玉从来看得很清楚。
他想,或许魏春羽的确觉得他的存在新奇,但这份新奇远不足以带来信任,甚至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和情谊。
自嘲也似地,一声轻叹自裴怀玉唇角泄出。
而“小白花”恰画成了七张符,朝他看过来,得了一眼对视,才继续动作——
夹指捻符,闭目诵咒,心有感应时,疾移脚步,使劲将符箓“啪”地附在树身,而后于树根一蹬,便如法炮制地窜到其余树旁。
在那第七张符箓贴上的那一刻,繁茂的树木晃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回应他的动作。
而后裴怀玉与魏春羽背身站于阵眼,同微微气喘的年轻师侄道一句“看好了”,便闭目于体内运气一周,俯身单掌按地,在他肩胛骨一沉使劲之时,魏春羽见到地面崩裂开细小的纹路,露出坚石下暗杂的土面。
这是“破象溯源”。
一时风力更盛,将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拍打得人的皮肉生疼。
裴怀玉支起身,托掌而现一团金光,金光中隐隐有一小团人影,原是那失去意识的崔阿妹。
风掠过鬓边,刮起裴怀玉的鬓发,露出他那张完整的沉静的面容,眉眼分明,容貌俊爽,姿仪风华。
簌簌落叶穿过他们之间,皮相看不清楚时,自灵魂本身显出的风华就愈发清晰了。
金光已自裴怀玉指尖溢出一团金线,朝汤府的四面八方散开了,而其中一条便游向了汤老爷。
在所有的丝线都安静下来时,眼前的场景被一颗投石扰了清净的水镜,竟皱起了些涟漪。在某个眨眼间,被风干成了脆弱的书简,崩裂消融在了新的场景中。
裴怀玉的手指还探着,但那金光已暗下去,他微微歪头,考校道:“方才我捻的指诀有几个动作?”
魏春羽眨了下眼:“两个。”
“哪两个?”
“抬腕和指指点点。”
“......”
裴怀玉赞许地朝他点点头,和善道:“大青观的未来一眼看到头了,很好。”
见魏春羽还避着自己目光,朝着被噤了声的拥挤街道看,他也不再刁难他,只朝怔愣的汤磬舟嘱咐道:“您小心,这里虽是幻象,但我们受到的伤害都是切切实实的。要是在这不当心丢了命,裴某也没有将您带回去的能耐。”
“多谢道长。容再多一问,保全性命可要做什么?”
魏春羽望着他由白转黑的发丝,逐渐隐没于平整肌肤的褶皱,甚至是清明几分的眸光,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面孔,在未触及什么异常时,失望地嗳了口气。
裴怀玉被他引得微微抬了眉,嘴上语气平和地回汤老爷道:“只不要改变过去的东西,就不会生事。”
那最后两个字同忽然灌入耳朵的街市人声混杂在一起,那二十年前的光、风、人、物,终于真正地接纳了他们这三个外来者。
一切都在他们身边真切地活了过来。
又活了一遭。
未及汤老爷应好,却见街边一浓妆艳抹的姑娘猛一拍腰间,怒声道:“谁偷了姑奶奶的钱袋子?”
而人群中当即便有一毛头小贼拔腿疾跑,一连撞了两三个人,真是慌乱之下不打自招。
那姑娘也提裙随于其后,浑不在意发髻松散,姿容失德少娴静,那双被火红花钿簇拥的眼睛极圆极亮,似是幼蛇的眼睛。
汤老爷呆怔地盯着姑娘矫健的身姿,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透着些震惊与留恋意,只是垂眼一眨,那情感便隐入长睫了。
在姑娘自他身边挤过时,还冲他抛了句“借道”,旋即又高呼道“杀千刀的小贼,钱袋子里头有咒你的符子,再不朝姑奶奶磕头道歉,将东西还回来——”
她微微喘着气,舌尖滚出那句浮现在汤老爷心里的话——“姑奶奶把你送去阎王爷那好好收拾收拾!”
第40章 第四十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六) 数十……
汤老爷微微垂眼, 朝边让开半步,拾起话头道:“看过这些幻象,我便能知道阿英被他们弄去哪了么?”
他未必意识到, 这个问题已不是第一回问了, 但他需要点话语来填充自己。
此时, 那不远处的一名青年见小贼跌跌撞撞, 在他要绊倒时托了他一把, 扶稳了他身形。
见那被扶的不道谢也浑不在意,只将目光又落在针砭时弊的同窗身上。
然而未走出几步, 便被那追来的姑娘扯住了袖子——“你帮那偷了我钱袋的小贼逃跑, 你们是一伙的?”
青年睁圆了眼睛, 呆呆问出句:“什么?”
“钱袋里有五十两银票,我攒了五年的活命钱!整整五年!你得赔我!”那姑娘见他退后半步,急得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如同长蛇绕树般勒得叫他窒息。
青年的同窗皱眉喝道:“那里来的泼猴,也来攀扯汤兄?方才汤兄不过是扶了一把路人,若真是那人偷了你钱财,你便追去,作甚朝我们撒泼!”
姑娘闻言抱得更紧, 浑然不顾青年窘迫的面色, 朗声道:“你们还讲不讲理?分明我差点就抓到那小贼, 若不是你们多管闲事,我早就将钱袋子拿了回来!现在我身无分文,迟早要饿死街头!你们害了一条人命还想不认账?况且我也没有要你们偿命, 不过是想讨些酒食果腹,要些钱财傍身,你们也不肯高抬贵手救我一救?”
却听此时街边小贩私语道:“我当是哪家小姐当街撒泼, 原是温玉居里那位......”
旁人疑道:“哪位?”
“温玉居里多淑女,仇春闺里一泼妇——这自然就是那‘仇春泼妇’,崔颂颂了。”
旁人未及再问,那耳尖的青年同窗便夸张地掩着口鼻,连连后退,直到险些撞到围观的人,才堪堪住脚,恍然大悟道:“原是做皮肉生意的,怪不得手上这样有劲,性子也这样糙。汤兄,你可别挨她太近,免得沾了闲言碎语啊。”
察觉到少女的力道松了松,汤磬舟心下一紧,急忙抬眼看她。却见那少女故作凶恶地朝同窗龇了龇牙,即便听惯了这些话,也毫不怯懦或是麻木地回刺恶意。
“关你什么事?你就这辈子没来过我们楼里?我看你还很是眼熟呢,教我想想——哦,前些日子来找云仙儿的不是你么?你同我们这些皮肉——”少女拖长了音调,挂着饱含讽意的笑刺他,那随笑意露出的单边酒窝,添上了几分天真纯澈的孩童气,更加恼人,“你同我们贴得不够近么?还训斥起别人来了?”
此情此景,看着同窗吃瘪,青年竟没憋住哼笑出声:“成君啊成君,平日倒不见你有这样的老去处啊......”
成君面色涨红,气得横眉竖眼:“一个娼女的话也信得么?奸猾商贩、粗鄙农夫、卑劣奴隶,唯有娼女集三者恶处于一身!实在是最小人最无礼的东西!”
他口不择言,却忘了自己的同窗祖上从商,忘了自己处在市井人潮之中。
在周围陡然冷下的愤怨的目光里,也有汤磬舟的一份,但他没有立即朝他翻脸,只朝那被称为“仇春泼妇”的姑娘略点一点头:“可。”
对上姑娘茫然的目光,汤磬舟耐心道:“酒食,钱财,赔给你,都可。”
青年这样爽快,简直教她疑心上了什么当。
但青年转头便真心实意道:“成君莫不是忘了——我也是商贾,今日你与我同游,不过因我略通些诗文抬举我,但我始终也只是一个贩货的,是你口中要招来闲言碎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