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可他的心里分明有一个小人,已经抬手遮住了眼泪——“阿魏,不要这样想我。”
  ......
  又过了十天。
  在多方力量的博弈下,汤磬舟的病没有恶化,甚则发狂的时候也少了许多。
  于是他更加信任裴怀玉。
  在一个日光大盛的白昼,由那草鬼婆帮着,裴怀玉布了法阵。
  此时正初初入夏,天上云片常交叠得密密匝匝,但在法阵的最后一咒念成时,却忽地散了开,露出炽热的本色来。
  汤阿英和草鬼婆看着汤磬舟从容走进阵里——那边沿的零碎绿叶,被忽来的贴地风掀得低旋起来,翩跹着戳弄人的脚踝。
  “阿母,他来偿命了。”
  汤阿英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声,她也不在意。
  但一条温暖有劲的胳膊揽过了她,她转头,在草鬼婆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很平淡哀伤的一张面孔。
  一点也不像母亲的一张面孔。
  她忽然想看汤老爷知道真相的反应,她不要他只有一瞬的痛苦,变成偶人也不知恶意从何而来,她不甘心他在迷茫中获得因果的解脱。
  ——她等不到那时候,她不愿意。
  她要他在清醒而无力摆脱时赎罪。
  于是她开口唤道“阿父”。
  “阿父。”她是喊了两遍吗?声音被阵风搅入混沌。
  那面容慈祥而神色委顿的中年人回了头,仿佛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还以温和而故作平静的目光安抚她。
  她又喊了声“阿父”,她的身体前倾,挣开了草鬼婆的怀抱:“你还记得崔阿妹吗?”
  还有那个可怜得被他纵容着正妻害死的女人。
  她自怀里掏出那根笛子,期待地仰头瞧着他,一如从前濡慕的姿态:“你还记得......她么?”
  那个站于阵中的中年家主,微微皱了眉头,欲要摇头时又被阵法牵制住,不能动弹。
  “如果是她——她在这里......你不会认不出她,认不出这根该死的破笛子。”言辞激烈,声音平缓,她微微垂下头,抚摸着痕路粗糙的竹面。
  汤家主觉察不对,朝裴怀玉那处投去一眼,却没得到回应,他只得惊疑不定地急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裴道长!我的阿英在说什么?”
  那低眉敛目、专注安抚手上竹笛的少女,冷面道:“不是同你说了么?我不是什么汤阿英,我是崔阿妹啊——哦,忘记了,你不认得我。”
  “那你认得崔颂颂么?就是她教我来索命的。”
  “弃人者人恒弃之。汤老爷,你还不知道吧,我能把你绑在阵里,也是托了你亲儿子、我的大哥哥的福啊!你怨他长得不像你,谩骂他的生母,又将他随手丢在破落寺院,终于在他有功名了,接他回来,还要他向同年为弟弟买官,甚至立的遗嘱里遗产只分他薄薄银票几张——他怎么可能不恨你。”
  原是这汤老爷不止一任妻子。曾有一发妻,同他相识于微末,十余载风雨同舟,东奔西走地帮衬着汤老爷的生意。好不容易将香料生意做起来了,发妻却积劳成疾,病得米药皆不进,很快便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一个尚不足月的儿子。
  按常理来说,汤磬舟本该对儿子百般宠爱,但他却因儿子越长越不像自己,疑心他不是亲生的,狠心冷落他。在娶过续弦、有了新的儿女后,愈加过分。
  至于崔阿妹的母亲崔颂颂,也只是汤磬舟过往短暂留情的女人之一。
  汤阿英挤了挤嘴角,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吃惊而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男人:“恰巧,我也恨你,我们一拍即合,连巫者都是他给我引荐的呢!不然,我可做不到夺人躯体之事......”
  崔阿妹说到兴起,僵硬的眼珠迟滞地转动,真似中了邪似的朝他投去僵直的一眼,看得他头皮一紧,他要向裴怀玉求救,但眼前却金光乍现,惊得他将一切念想消融于其中。
  旋即身上束缚一松,却见那崔阿妹骤然被金索揪出,她们愕然的神情被定格在融入金光的前一刻。
  而整个法阵闪了闪失灵了,汤老爷似乎还听见少女茫然转头问草鬼婆:“怎么回事?”
  却听裴怀玉道:“此为金光除恶阵,有害人之心者,会被恶念反噬己身。”
  那处金光大盛,少女身上分出个隐隐绰绰的虚影来,在那具身体迟钝片刻,轰然倒下之际,她大喊道:“叛徒!别忘了,你那小师侄的子蛊......只有我能破解——”
  裴怀玉一跃而起,眼睑轻阖,手诀紧掐,猎猎衣袂拍打身躯,大风中岿然不动有如神像。
  等到金光彻底吞没崔阿妹时,裴怀玉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动,他转头问一语不发的小道长:“你怕么?”
  魏春羽被眼前“临阵倒戈”的一场大戏震撼,未回过神,便听得那道声音说:“我早该想到,在你心里我是那样坏的人,得知蛊虫的事,你一定吓坏了。”
  “玉铮......”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五) 糊……
  汤宅之事到汤阿英伏诛, 已经告一大段落。
  即是汤磬舟有愧于其母,汤阿英便与其受冷落的大儿子、大儿子找来的柳巫联手,给汤老爷下了蛊, 而那奇异的药渣便是刺激蛊虫的引子。
  而那草鬼婆, 也被裴怀玉的金光锁缚住了。
  汤磬舟道:“今日之事, 辛苦道长们了。剩下的一半解毒之物, 我也随后奉上。”
  原本阵法缭乱的地方静了, 空阔得几乎叫人有些不适应。
  魏春羽迈出一步,靠近了汤磬舟, 衔起落到地上的话:“汤老爷, 你知道崔阿妹与崔颂颂是谁么?”
  汤老爷耷拉的眼皮微微撑开了, 仿佛有一根跨越数十年的冷箭,直直扎进他的心头:“崔颂颂,我认得的。过去她差些嫁给我,只是后来,她同别人走了。”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两下,自那个名字中咀嚼出些苦涩来,末了扯出个落寞的笑:“要不是她的女儿跳出来指责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这个名字了。”
  她也与他无关很久了。
  “但是, 这同阿英, 有什么干系呢?”汤老爷迟疑了下, 搜寻着适合的称呼,“我的阿英呢,又去了哪?”
  风刮起裴怀玉的鬓发, 吹得那缕头发歪歪斜斜勾到了发冠上,他也浑不在意,只低垂着专注于落叶的眼神, 漫不经心似的截住了他的一连串问题:“你想知道崔颂颂后来的事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施法让你看到。”
  裴怀玉抬头对上汤老爷游移的眼神,却被窜进口唇的冷风激得捂唇咳了起来,袖子移开时,下唇一丝血色未被拭净,如同是自那唇瓣间生出的毒花。
  “也能让我找到阿英么?”
  “也许。”
  待汤老爷点了头,裴怀玉提了口气,手诀还没掐好,便被魏春羽捉住了小臂——他眼神微颤,落在他唇边血色上:“裴玉铮,你怎么了?”
  “不是同你说过了么?”裴怀玉无奈地反扣住他的腕子,“纵已炼化一半秘宝,施了这样多法咒,一时间也实在是精力不济。不若你借我些力?”
  魏春羽一撩眼帘,侧头问他:“怎么个借法?将我的性命也给你挥霍么?”说话时那手下按着了扭动的小点,他下意识略一使力,裴怀玉便闷哼一声,“小师叔,要是你早忧心忧心自己,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平日里倒看不出,你心里这样毒——”见到少年恹恹垂首,裴怀玉收了口,“同你开玩笑呢,听不出?”
  “我随你怎么说,”魏春羽抖动的睫毛遮不住澄澈的眼睛,那股真挚坦荡的劲儿几要令人生出羞意,仿佛他说的是再正当不过的事,“只是你再作死时,我还要再戳它——戳死你的宝贝蛊虫,教你好生上上心。”
  “......”
  裴怀玉被他执拗的神情引得发笑,朝汤磬舟道了声“抱歉”,便捉着魏春羽到了树后。
  魏春羽还皱着眉:“你做什么,那苦主还等着呢。”
  树叶晃动,光影拂过裴怀玉面庞,他破罐子破摔地干笑一声,将人一步步逼到紧靠着树:“让苦主不要等的是你,打断我掐诀的也是你。”
  “说我品性恶劣难琢的是你,要警醒我惜命的也是你。”
  “阿魏,你到底要怎样?”
  魏春羽咬牙看他:“分明是你在我误会时不解释,分明也是你下了蛊虫给我,我还没发火,你倒问起我来了......唔!”
  话到一半,魏春羽被人捏了下巴,恶狠狠地亲住了。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愣了一刻才使劲推开这个疯子。
  “裴怀玉!你什么意思!”
  “你问的我,如何借力。”裴怀玉面无表情地回看他,点了点魏春羽手腕皮肉下的蛊虫,“而且,我感受得到,你希望我这样做。”
  他当自己是什么?
  魏春羽恶狠狠拍开他的手,眉毛皱得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松开了:“你走。”
  “裴怀玉,你总是让我觉得,你永远不会尊重别人,把旁人当人看。你不会相信别人的忠诚和与你之间的情谊,你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可以玩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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