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朝那自知失言的同窗拱手道:“还望成君也别挨我太近。”
人群散去,姑娘挨着青年的肩走着。
青年走了两步,忍俊不禁又无奈地问她:“某既已答应了姑娘,必不会食言。姑娘能别再扯某脆弱的袖子了么?”
姑娘“唔”地应了,却挨他更近:“你这人一向——”
青年不自在地屏了气,拉开了同她的距离:“一向怎么?”
“不怎么。”她瞧着他退后的窘样,哼了声,还是没忍住接着问,“只是想说,你总这样滥好人么?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也肯慷慨散财?”
青年垂首略作思索,却见到姑娘手腕上的擦伤。
并不是如凝霜雪般的皓腕,那截小臂线条有劲,若干疤痕也蛰伏其上,如与那些皮肤天生一体。
一个吃惯了苦的大嗓门泼皮姑娘。
不止于此,她眼睛很亮。
太亮了——问话时亮,骗人也亮,不说话时更精神。看上一眼,简直就要教人罔顾事实,觉得她是个顶天真纯善的姑娘。
“谁说不知道的,他们说你叫仇春君。”青年怔了片刻,移开了唐突的目光。
这话里透着傻气,叫姑娘自里到外乐了个透:“‘仇春’听得多了,还是头一回被叫‘仇春君’,仿佛我成了个男的似的......我本名崔颂颂,别叫我仇春君了。”
青年眼里有懊悔:“在下汤磬舟,崔姑娘,方才胡乱称呼你,实在失礼。”
二人说话间,不觉已走过熙攘街道,拐进那安静的小酒坊。
酒坊叫“杜康斋”,立着个厚实的长板在门口,充作迎客的人。
里头不大,只四五张长条桌子,账台后一个高瘦老妪直勾勾盯着他们,像鹰的眼睛。
汤磬舟探究地回望老妪,却见崔颂颂亲切地唤道“阿婶,是我呀。”
老妪“哦”了声,慢吞吞道:“小姑娘,我记得的——崔大人的千金,小崔颂。你又来喝酒呀?”话至半截,她又将崔颂颂打量一番,摇头道,“你好久没来了,下回我该不认得了。”
说着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回身便取了两坛蜜酒,提给他们,嗟叹道:“小姑娘长得快......这是小崔颂的小友?”
崔颂颂握了握老妪软塌塌的手,扬起笑欣然道:“是学堂里遇到的小友。”
汤磬舟配合地颔首,也唤了声“阿婶”。
而后那老妪忽地抽了手,垂首抹起了桌子,再无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只神情默默,连汤磬舟搁在桌边的一串铜板也不理睬。
而崔颂颂却习以为常地扯他到一边坐了,无视他眼里的疑惑:“进来前你话头撂到哪了?”
旋即又自问自答道:“唔,是了——你说你失礼,怎么个失法?”
“自是擅称姑娘‘仇春君’,某一时嘴快,未想到诸‘君’之流鱼龙混杂,对姑娘而言不似敬称,实是冒犯。”
崔颂颂拔开了酒塞子,新的一股酒气冲出,又和洽地融入周围的空气——“这有什么可讲究的?汤君?”
那两个字如滑珠般被吐出,崔颂颂陡然倾身向他,戏弄他似的在他耳边窃窃笑了。
在他眼睛呆呆跟着自己时,先漱了口蜜酒,待吞下又苦恼道:“不大好听,磬君、舟君,或者是——郎君?”
“什么?”问声自他口中跌出,他盯着崔颂颂面上的细小绒毛,惊得语不能续。
崔颂颂兴趣盎然的神色一收,没好气道:“真当我会上当?”
抬袖又倒了口酒液,她尝到了桂花蜜的甜腻味道,被裹挟在糜烂的酒的苦味里。
她眯了眯眼,如同在醉酒的幻觉里,有一簇太过强烈的光线叨扰她眼睛。
——“汤磬舟,我刚才那样叫你,你觉得在辱骂你吗?”
不及他回应,崔颂颂又自顾自迫切道:“你不会。因为我没有恶意。你刚才也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就随你怎么叫,只要不叫我‘仇春泼妇’,都行。”
酒坊外的街巷很静,过去崔家还在这时,有许多卖绢布与酒食的铺子,小贩也在附近租了些做工或是居住的屋子,只是现今都只剩了孤零零几个老人住着,或是如杜康斋一般的冷清小店,几乎是苟延残喘地生活着。
曾几何时,杜康斋也是很热闹的。大人下工回来,仰头吞咽酒液;孩童顽皮,绕着桌子、大人的腿,追逐或是在地上爬,没到大人看不下去时,便将他们提起搁在膝头,看腿短的小童挣扎着够不着地,笑得满面涨红。
酒坊里的青年与姑娘还在絮絮说话,姑娘说得高兴了,便伸手碰了青年的酒坛,发出“铛”的短促脆响。
那青年一怔,旋即也融开了笑。
多生动鲜活的画面。
一片柔软洁白的梨花瓣,沿风打旋,贴着汤老爷的面孔落下了。
有一瞬间,魏春羽幻视他青年的面具轰然碎裂,露出底下的中年面目。他说不清,但忍不住探究地问:“他们在说什么?”
裴怀玉懒散地靠在身后的树上,任由树皮的纹路穿过春衣,烙在他皮肤的记忆里。
但饶是一副旁观姿态的他,闻言也忍不住朝汤老爷投去一眼。
“已经过了二十二年了,”汤老爷微微摇头,暮年衰颓的气息,自那具裹着他的年轻皮囊下泄出几丝,“或许我在问她为什么要讹人,又或者在问酒坊老人的事——哈,我也成老人了,我也记不清了。”
在注视以外的地方,青年问她:“这酒是怎么酿的,你知道么?”
崔颂颂被酒气熏红了脸,闻言分出丝清明来,朝他挑眉道:“怎么,你要抢生意?”
一点小桂花趴在坛沿,青年忍着伸手捻起它的冲动,歪过头一本正经道:“你这样一说,也不是不行。但我更想知道,这样比过那些金尊玉贵的酒的东西,有什么神奇之处。”
“金尊玉贵?什么酒用你这样说?”
“自是连进那门,都得先收上笔‘门槛费’的假酒。”汤磬舟恨恨道,垂眼见崔颂颂已经枕臂闭目,一时急得去推她——“崔郎、崔郎——莫睡——”
“我晓得,春寒料峭——要着凉。”崔颂颂勉力睁开一线眼睛,学他拖长语调说话。
不料汤磬舟将那头摇了两三回,顿了下,又摇了五六回,似好不容易将那莫须有的蚊虫赶走了,才定定瞧着她,一字一顿道:“非也!要先告诉我——”
话音高高悬在空中,往后却无接续,崔颂颂奇怪地“嗯”了声,却模模糊糊看到青年也栽倒在酒坛旁了。
一个要入朝堂的书生,一个要陷进乌糟的娼女。
不。
午后的阳光转过身,吃力地将他们笼进同一束光。
是汤磬舟和崔颂颂。
没有前缀,没有后来恩怨。
梨树边沉默的男子系了面巾,走近酒坊时又住了脚。
魏春羽疑惑地唤他:“汤老爷?这是怎么了?”
二十二年后的汤磬舟轻快地笑了笑,想起旁人看不见,嘴角又坠落下去。
他若无其事道:“忽然想喝酒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七) 拼……
“我二十三岁结识崔颂颂, 二十五岁同家里闹翻了要娶她。”
月光在酒底摇曳,一瞬与二十年前青年眼里的白蜡重合了。被兔毛裹护得紧的髌骨,也被二十年前的祠堂寒气侵蚀着。
青年咬牙喊着:“我会好好科考, 会出人头地, 无须甚么婚事做助力!我也不要娶那劳什子孙小姐杨小姐, 她们嫁的都不是我, 而且父亲您的财货!”
这样喊了二十来次, 门外的中年人终于应了他:“说到底,你不还是要娶那娼女?我们汤家虽不是什么权贵, 但好歹有些家底, 也有肃正家风, 你是要败光我汤家的脸吗!”
里头传来桌案碰撞、物品倾倒之声。汤老爷大怒,边喃喃“反了!反了!”边上手将那门板拉开。
朝里一望——呵,那愈发来劲的嫡亲儿子正以死相逼呢。
经不住他闹,也只得应了。
要是问汤磬舟为什么迷恋崔颂颂,他大抵会摆手说哪有迷恋,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然后掐一副矫揉造作的好嗓子一直喊她“崔郎君”。早晨刚醒要喊,做功课烦躁时要喊, 巡查铺子时也要喊。喊来牵住她手, 给她些糕点绸缎或是诗文的甜头, 而后心满意足地将那个使不完劲的姑娘揽到自己怀里,由那对明亮的眼睛贴在自己胸脯。
他会满足地喟叹的。
他做梦都是要笑醒的。
可是,只是——汤家上下竟使尽浑身解数诓了他。而且是婚娶谁人这样的大事。
他也怀疑过的——在路过小厨房的一日, 听到厨娘说他“被蒙在鼓里可怜”,但他见到了自绣嫁衣的崔颂颂,他的姑娘笑得露出两排晃眼的大白牙, 挑眉调戏他:“你的崔郎要娶你了,高不高兴?”
一切的欣喜都落在实处,踏踏实实烙在心上了。
只是要娶崔颂颂的当日,他望着父母饱含深意与计谋得逞的眼神,那个一直被刻意压制的念头,忽然猛烈地窜出来,叫恐慌吞没过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