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几级石阶上的积水,将薄薄的鞋袜浸得冰凉。
汤阿英仿若未觉,匆匆抬腿间被裙子一绊,整个人朝前扑去,跌下了最后几级石阶。
她的掌根被蹭红了,衣领也松乱了,她怔忪地朝那石阶投去一眼,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似的。
随后缓过神,朝深处的一片漆黑走去。
那里是一个木枷。
角落里还堆着些奇形怪状的器具,以长杆状为多。
哦对了,或许汤阿英忘了告诉你——木枷上绑着一个人。
只是缚着他的不是绳索,而是穿透手足关节的毒镖。
也不知那镖上头被抹了什么,教人半点气力与法力都使不出,只得如同待搓的面片,软塌塌地垂落在木枷上,任人鱼肉。
汤阿英提着裙子,歪头走近了,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么?你外头同行的小道长,还想诈我呢。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你就在我卧房的底下。”
裴怀玉低垂的头颅朝离她远些的地方侧了一侧,散下的乌发如瀑,遮住了他苍白的面容。
“别装哑巴呀,先和我说说,你先前怎么猜到和我有关的?”
“指甲,”重伤在身,裴怀玉吸气都断成了两口,“你指甲的气味同药渣一模一样。”
“若只是相同气味的不同东西呢?”
“还有时间,你每次都会加‘糖’进去,你也是经手人之一。”
汤阿英笑:“都是猜测,不是么?”
“还有蛊......”
闻言,汤阿英沉默一刻,五官陡然一拧,狠狠将栖居在他锁骨上的蝎子拍下,随即掐紧了裴怀玉的脖颈,猛力往上一提!
“怎么,不喜欢这个姿势么?”汤阿英力道一松,变脸似的伸手撩起他侧颊的发丝,称得上温柔地别到他耳后,露出他皮肤上毒虫的咬痕与斑斑血迹。
在被人有气无力瞥了一眼后,汤阿英嘴角衔起了一抹笑,但却又故作苦恼道,“别这样看着我,我简直都要不舍得了呢。只是,我还是更喜欢听话的偶人。”
唯一可惜的,就是他这样生动的漂亮。
裴怀玉被那“偶人”二字牵着抬了眼,当下轻嗤道:“你以为能吓到我?”
汤阿英稀奇地绕他兜了圈,半晌又醒悟展了眉:“也是,毕竟你已经被体内的蛊虫啃得神魂不稳了。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接下汤磬舟的帖子冒险前来。”
她正感无趣,绕着他的头发玩,却听那人幽幽道:“错了,那蛊虫是为救我才种的。”
“哦?那我将你制成偶人后,倒要仔细研制一番——那究竟是什么好虫子。”
“不必,”裴怀玉忽地低低笑起来,他将发痒的咳嗽吞进喉头血沫中,使力直起了头颈,牵扯教长镖又捣开了他身上的血窟窿,他如脱去知觉的恶鬼般毫不在意,只如说亲昵私语般道,“我们身上的虫子,难道不是同一个名儿吗?”
抬头一刻,裴怀玉破开了随和的假面,锋芒逼人。
他二人身上的蛊虫,虽名“同生”,实为“杀生”借命。
以彼之身,度我之魂。
只是子蛊与母蛊,要二人血缘亲近,乃至习惯相同、魂魄相似,否则换魂当场便是双死;古籍记载,便是同胞间移魂,也只有几年好活。
实在是阴毒凶险、自取灭亡的法子。
汤阿英惊疑的眼瞳里映出一个他,他用着同老友闲话般熟稔的语气:“汤阿英啊汤阿英,你从前是阿英的谁呢?”
她眼神骤然犀利:“想知道?等你成了偶人,哼,我大可天天讲给你听。”
“何必同我这样针锋相对?阿英,你知道么——汤老爷已经寻着别的道士了。他们可未必会同我一样,被你关进来取乐。”裴怀玉对上少女审视的目光,他略显苦恼的面上,缓缓化出个和煦的笑来。
然而蛊虫骤然抽动,叫他的笑难以维系。
摇曳的壁火燃亮了她一半的面孔,另一 半没入黑暗里,当她仰头时,那暗色便如神秘的铁甲般覆于她面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偷来汤磬舟承诺给我的悬赏,我不供出你来,拖着时间,直到你手上的一切结束。”
“你若毁约,又待如何?”
“你不是最善蛊虫,尤其这同生蛊么?”
阴湿的石顶落下一滩湿冷的液体,溅起在脚踝,森森地冷。
壁火沉默地散发着没有温度的微光,冷眼瞧着戏幕的起落。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四) 临……
汤府里都说, 裴道长真是要半步登仙的人。
一连失踪了七日,回来时乘云驾鹤,粼粼金光泛在衣袂上, 再向上看, 便是张神色平静如幽潭的面孔。有着那云鹤、金光作衬, 连他一瞥一动都似乎有了幽深的指意。
所见之人无不震惊, 而后投以虔诚或钦羡的注视。
而那众目所瞩的裴怀玉身后跟着个草鬼婆——身形高大, 眼皮耷拉着,似乎眼中有秘密不可宣之于众, 而鼻子过于高耸, 显出些凶相来。
这弄蛊的草鬼婆不似平常妇女, 倒像条粗壮的莽汉。
只一开口时,才自如滚沙砾的粗粝嗓音里,透出些柔和来。
汤老爷的精神更差了,他吞了三四日旁的道长配的丸散膏丹,原本梦魇梦游和如被上身的病丝毫不见好,反而多了咯血的毛病。
见裴怀玉携吉象而归,顾不得质问,只扯了他袖子连呼“救命”。
裴怀玉安抚道:“老爷放心, 我此去便是请来了巫医相助。”
“原是巫医么?我还当你不告而别, 是改了主意。”说话的是魏春羽。
裴怀玉奇怪道:“怎么会?我自是急着为老爷治病。”
魏春羽便不再理他, 附手于轻微抽搐着的汤磬舟腕上,一股温热的力量便涌入那空虚的脉中,引导、疏理、温煦着错结枯败的内里。
片刻后, 他缓声道了句“无碍”,对上汤老爷带着血色的眼睛,他的手忍不住握紧了些, 交叠的双手仿若一个无需言语的诺言。
......
旁人不通仙人之术,只当裴怀玉是真的有大能耐,也是真的为治病急得不告而别。
但魏春羽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玉铮。我叫你玉铮。你同我说实话,你带回来的那个巫医,究竟是谁?”
裴怀玉道:“是柳大夫。她真名叫柳巫。”
魏春羽微微一愣,没想到他轻易说了真话:“那你失踪的七天,仅仅是去找人了吗?”
裴怀玉没有答他。
魏春羽心里憋着的闷火突然勃发了,他一把揭开小臂的衣袖,露出那截开着深浅不一口子的惨白皮肤,伸到裴怀玉眼皮底下:“裴怀玉、玉真道长,你看啊!你看看这是什么?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傻,在你消失的时候,我以为你被人抓走了,以为你猝然毒发无声无息地死了,以为你真的出事了!”
他的声音同身体一样难以抑制地细碎战栗着,像是绷紧的弦:“所以我剖开我的手臂,刺激那只沉睡的蛊虫。所以我给自己找死,我痛得手脚都痉挛着伸不直。我就期望着在我靠你近一点的时候,它会有感应。”
“结果呢?你没有出事,你好好地回来了,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他怒极反笑,鼻腔里冲出一个介于“哼”和“哈”之间的声音,“我还以为,大青观里,你也拿我当朋友、当家人了。”
轻薄的日光自裴怀玉头顶披散,他面上掠过短暂的疑惑,最终又归于平静:“抱歉,我不知道。你先冷静一下,我再和你说汤磬舟的事。”
“什么事,”魏春羽抖落袖子,凑近他,目光落在他脖颈细小的伤痕上,“是你已经串通了罪魁祸首,要助纣为虐了?”
裴怀玉微微后仰避开他:“你听到了。原来那时蛊虫异动,是你靠近了。”
甚至没有辩解。
关于同生蛊被点破,关于背信弃义被说穿。
魏春羽神色一僵,好像从未见过他那样细致地打量他。那张脸上没有愧疚、惊讶、慌乱,只有被揭穿的坦然、甚至是轻松。
“裴怀玉,邓芙、姚春华、清一、善渊善时,都会对你失望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但酸涩几乎要滴落出来,“我也会。”
原本发现了同生蛊的秘密,他还心存希冀:或许那不是裴怀玉种的,或许裴怀玉种了也只是一时冲动、不会真的催动。
也许只要他翻遍古籍,请求师父帮忙,就能消无声息地解开蛊虫,当作一切从未发生。毕竟在魏春羽此前从未体会过的安心生活里,对过往前尘当聋作哑,似乎也成了件可以接受的事。
但是,“裴怀玉。”
我能接受你做错,但不愿意相信你本身就是一个坏的人。
“偏偏你就是个这样冷漠甚至恶劣的人。”
魏春羽摔门而去了很久,裴怀玉还维持着原先的姿态。
良久,安静的卧房里响起一声轻笑:“是你识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