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原本姚春华说,他替小师弟去一趟就完了,结果不巧,邓芙的几处旧封印又出了问题,他只得十万火急赶去别处。
  于是最后的安排,成了被灌下许多丹药的病势稳定的裴怀玉,带着学有小成的魏春羽下山。而清一守观,也看着些年幼弟子。
  至于杜居仲,旧伤的瘢痕也脱落干净,他过完元旦便与众人告别,承诺了明年元旦还回来,就含着两泡热泪最先下山了。
  在裴魏临行前一晚,魏春羽窝在了藏书间。
  枯黄如蝉翼的古籍自他指间掠过,那书脊脱落的细线就垂落在他腕骨上。
  逐渐苏醒的日光自高人半头的狭窗射入,将每粒打着旋的浮尘子,包裹得无所遁形。
  而外头的人叩响了门:“小师侄,玉真喊你和他下山去。”
  【 大青观里那几个独处的月下,一切声音都静了,心跳反而更清晰。
  没人相信,不会有这样一个瞬间。
  裴怀玉忘记过去,忘记必须报的仇、杀的人、走的路。
  魏春羽不想将来,不去看血中蛊、观外事、被卷进的谋权局。
  只有对方。
  那一刻他们眼里他们的世界里占据全部心神的只有对方。
  如果这一刻真的这样轻松、安宁、叫人心底忍不住发笑,那为什么不值得舍弃一切求它永恒呢?
  那个羽毛似的幻觉似的吻,为什么不能更长久地落在他们心上身上呢?
  为什么不能共白首,就在这里,谁都不死谁都不走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笑着笑着,相视笑着,忽然就要哭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锯木头似的割着心里的肉、嘴上的笑,逐渐觉得好苦好苦,好苦好苦。
  分明在笑,分明还幸福,但不知什么时候、很快、总有一刻终有一刻他们就要被剿杀、被审判。
  为什么要有这样一刻呢?
  希望有明天的时候,难道他们自己不够清楚这本身就是一种可笑的空想吗?
  可偏偏两个人都曾做过这样的梦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一) 裴……
  自大青山东面下来, 沿河往下游走十五里,就汇入了小镇的人流。
  大疫初消,街上的小贩回潮似的多起来了。
  一条银鱼自篓口蹦出, 它修长有劲的身体抽在魏春羽的胳膊上。
  他“哎哟”一声, 那鱼还在他脚边跳腾。
  前头裹着短打布衣的老伯, 背上紧缚着鱼篓, 闻声急转, 将那条被人踩了两脚、无力翻动的可怜鱼拾了起来,抛回篓子前还白了魏春羽一眼:“大胆竖子!青天白日偷老夫的鱼作甚!”
  魏春羽惊得一时眼睛都瞪大了:“分明是你这鱼跳出来, 打在我身上了。我手上还是干的, 没有沾到鱼身的水, 你可别攀扯我。”
  那老伯堆叠的眼尾皮肉微微颤动,见他并非孤身一人,才阴着脸遁入人堆了。
  浅色袖管上一处水渍显眼,鼻翼煽动,似乎还留着些黏腻的水腥气。
  魏春羽捏着那截袖子,转头却见裴怀玉同阿杏交头密语着,只那轻飘飘的目光装模作样关照着自己,不由眉头一抖:“这鱼打得袖子着实难看。”
  他身子一侧一转, 切进了那二人间, 只苦恼地冲少女眨了眨眼睛:“阿杏姑娘, 你说是也不是?”
  要说裴魏二人是如何碰到的阿杏,还得从裴荣风身上说起。
  那裴荣风纵容新丫头欺辱阿杏,手段日渐恶劣, 叫她实在不堪忍受。无奈之下,阿杏求裴怀玉收容了自己,宁肯跟着个没权没钱的将死之人, 也不愿在吃人的后院里待了。
  裴怀玉也答应得痛快,叫阿杏吃了子蛊,拿新寻着的秘宝装一簇他的命灯,就屈尊问裴府要来她的奴契。阿杏照办了,又在他们下山时与他们汇合。
  在裴怀玉应允阿杏跟在身边时,那只残魂还奇怪:“命灯已经到手了,你是转了性不成?”
  裴怀玉和风细雨道:“我平生最恨背主之人。猜想你也乐意看着她被子蛊折腾灰败的模样,才将人留在身边。如何?有没有感觉你的执念散了些?”
  残魂诚实道:“没有。你且再试试别的做法,我记不得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了。”
  “不过我至今想不通,人心怎么会变得这样彻底?小时候,阿杏可黏我了,脆生生喊我哥哥,我生病了她就日夜不分地趴在枕边盯着我,比我这个生病的人还难过。后来长大了,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裴怀玉道:“要是你舍不得,我现在就可以取出子蛊。”
  残魂轻笑一声:“别,千万别。她该给自己赎罪的。只是想起来,我还是难免感伤。你可别觉得我矫情,要是有个人这样对你,你也会同我一样的。”
  “不会有的。”
  裴怀玉想,他从来便是一个人,从魏春羽到裴道长,再到自称寡人。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不过也不尽然,毕竟上辈子他最后只剩了半个人,泡在硕大的瓶子里。
  念及此,他唇角一紧,蓦地笑了。
  ......
  身旁的魏春羽与阿杏,似是交谈甚欢。
  魏春羽面容妍丽,瞧人时不自察地睁大了眼,泛金的瞳仁便映出眼前人,仿佛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你。
  而那光洁的额上还挂着滴水坠子——正微微滑落,将将要没及微蹙的眉头里。
  可怜可爱。
  阿杏怔怔地盯着少年,在下意识用手截住水珠的后一刻,才反应过来做了什么,霎时向后趔趄半步,又递出块帕子去。
  那帕子像一抹春日枝头的梨花白,颤颤巍巍地躺在少女的掌中。
  少年伸指一勾,眼中带笑,似春水破冰潺潺淌过,他也凑近少女:“多谢......小阿杏。”
  裴怀玉屈指抵住少年脊骨:“师侄,你还记得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么?”
  “唷,师叔反倒教训起我来了,刚下山就捎上了这么一位貌美如花的姊姊,我还当是师叔的记性最不好呢!”
  “嗳嗳嗳,别用力!玉铮!我自然记得——那百草堂是汤家常光顾的药铺,药有问题自然要先查那铺子......”魏春羽被他抵着不得已迈出几步,他扭头急道,“别推我,我要摔撞到别人了!”
  “那百草堂在何处,你可记得?”
  魏春羽艰难地“唔”了声:“在前面。”
  阿杏在一边禁不住笑了:“人可以朝着四面八方,究竟哪边才是前呢?”
  “那就问上一问咯,总有人走过那条路的,顺着过去当然就是前。”
  裴怀玉松开手,“哦”了声:“那如果路变了,或是从来没有人走过呢?”
  魏春羽微微眯起眼,同狐狸似的笑了:“知道要去哪,这些都不重要,更何况——”
  他脚下慢了一步,同裴怀玉并肩,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更何况不是有阿杏......和你,与我同路吗?”
  裴怀玉轻哼了声,用宽大的袖子将他挡开些:“那你可要小心,别踩到你的同路人。”
  三人拐过面摊,里头便是个狭小的药铺——只外头的勾金牌匾还有些气势,昭示着这里便是“百草堂”。名字大气,名声也响,那门框陈旧的木质与磕坏了数个小坎的门槛,也变得不打紧了。
  需得朝里迈十余步,经过了取药的长柜,眼前才豁然明亮——那里头原来连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个长者带着学徒在配药。
  “同你说了,那柳大夫写的‘麻一桂二’就是麻黄汤桂枝汤的方子混着来,你看看自己配的什么?”那额角略有凹陷的老者拨了拨一包方药,气得捏起长药匙敲了两记少年的头。
  那少年捂头不服气道:“张洁在《此事难知》里都说了,九味羌活汤比麻桂混方好不知道多少!效用在,坏处又少,怎么不能配了?”
  “能,当然能,”老者被他气笑了,“你出门直走,走上三天三夜,离我这里越远越好,别在老夫的药铺里大显身手,把这个铺子都害没喽!”
  “那大夫是个不识事的,难道要病人也跟着受苦受难?”
  那老者冷哼一声,只冲他摆摆手:“你没看到病人,只凭着书上一星半点东西,就要改大夫的方子,这要是真说出去了,谁还敢来百草堂配药?你走罢,我自去同你父亲说,我是要不起你咯!”
  少年激愤的神情僵了僵,被攥紧的衣角放开时,露出些手汗,他想要为自己求情,但老者却已侧身避过他去。
  魏春羽便是再这时上前的,他亮了府宅的牌子,冲老者道了句“汤府取药”。
  那老者微微颔首,见少年还咬唇瞟着自己,木头似的杵着,不由更为恼火:“拿药去,你还真想立马就回去?”
  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紧忙点了头,“欸欸”地拿药去了。
  落后半步的裴怀玉朝少年风风火火的背影笑了一笑:“不知这可是先生的小徒弟?”
  “算不得,只是他父亲同我有些交情,托我平日里照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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