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现下他上来了,裴怀玉倒也没再卖关子:“是给你取的字。你愿意怎么解释都行。”
  那枚檀木戒在指尖亮起金色水波纹,被手主人耐心地摩挲几遭,没入了指根——
  “洲君洲君。这个‘君’字,你当时想的是君子,还是君王?”
  月亮被格在了云层里,身边人的眉眼便看不清晰了,魏春羽听着裴怀玉咳嗽了声。
  他道:“阿魏,不必试探我。你要知道的,问了我都会答,我来不及答的,你移魂之时不是也知道了么?”
  “况且,你才二十岁,这两个字应当比我记得牢——”裴怀玉踌躇着停住了,很快又半唱半念起来,“洲君请再酌,杯杯断肠毒......”
  起调是抖得,每一个字都被沙哑的声线拨弄得歪七倒八。
  魏春羽没绷住泄出笑来:“分明不是洲君,他们应当唱的是——”他捏起嗓子,学着裴怀玉的腔调,“诸君请再酌——”
  唱了半句却没了尾巴,似乎被苏醒过来的什么给掐断了。
  裴怀玉含笑瞥他一眼,侧过身将风截住了:“那个花旦是真的很漂亮啊。”
  唱的戏曲也好看好听,尤其“洲君”那两个字,虽是误听,但调子欢快、咬字铿锵,拓在了小含玉的心上。
  他当时就想,如果他叫“洲君”就好了,有人那么殷切地唤他,教他一同吃酒。
  而现在这个名字,被裴怀玉送给他了。
  魏春羽在心里咂摸着,默念了两声。
  “你的字,也是洲君么?”
  裴怀玉抬手覆住他凑近的眼睛,难得真情实感地道:“阿魏,再点得明白些,就过分了。”
  “那好吧。”魏春羽耸了耸肩,朝后坐下去,“不过你花了大功夫叫我来,只是为了送我个戒指?要真是这样,我可要回去睡觉了,毕竟明早清一师叔要蒸花卷,我还要去帮忙呢。”
  裴怀玉这才道:“我何时这样小气了?阿魏,你的生辰落在了个好日子。”见魏春羽满面困惑,他和善道,“月光大白,打坐吧,我也正好应姚师兄嘱托,点一点你的修行。”
  魏春羽震惊道:“这么突然?不是吧——就因为我多问了两句,你就报复我?”
  “等等等等,玉铮、裴兄、师叔!我还有话要说!”
  裴怀玉放松了在他肩膀的桎梏:“哦?”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魏春羽掏出一卷松油奶皮酥,不大自在地“喏”了声,“我尝过了,你应该也会喜欢。”
  “......”
  “好师侄,现在可以入定了罢?”
  在将人淹没的沙沙虫鸣里,面前的少年,任由微茫的月光流过他白净的面庞。
  裴怀玉与他对掌而坐,引导着他的气息。
  微小的几粒虫蝇撞在他们面庞上、甚至眼皮上。
  但他们谁都没有动,看不清彼此的脸。
  姿态是依赖,也是对立。
  这个夜晚像是个影影绰绰的短梦,很快过去,睁开眼还是白天。
  ......
  大青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厨房。
  “辟谷是一回事,吃饭又是另一回事儿。前者是为了不死,后者是为了不苦。”姚春华顺走暄软的大花卷时,是这么说的,“而且清一也是沾了做面点好吃的光,让师父偏爱他,传了他遁地秘法。”
  伤愈的杜居仲已经能笑着谈起后怕的石室中事:“多亏那秘法了,当时清一被困在那邪门机关里,简直要将我吓昏过去!”说话时,他面颊上还挂着两路面粉擦痕。
  清一配合地双手合十,虔诚笑道:“感谢我的和面技能,救了你我两条命啊!”
  刚做完早课的魏春羽也挤进温暖的阳光里。
  “师父师叔小杜,我来了!”
  紧跟着的善渊善时也探出脑袋——
  “小师叔,善渊不要葱。”
  “小师叔,善时要葱。”
  “清一师兄,玉真不要面。”
  清一:“......”
  “你们三个小的来帮忙,帮忙把那只捣蛋的鹦鹉拱出去!”
  白气蹿高。
  第二笼糖心馒头也蒸好了,众人分食,闲话间又难免关怀小辈课业。
  最晚入门的魏春羽更是被重点关照,当下仗着嘴里鼓鼓囊囊含糊道:“好、好......一切都好!”
  姚春华拍了拍他的后背,劲大,响儿也大:“吃完还是竹林见。上回紫微洞里的银丝我给你炼化了,一会儿也试试。”
  魏春羽嘴里糖包还没咽下去呢,可怜兮兮地“啊”了声:“又去竹林啊师父......昨晚裴怀玉拉着我顺气,我可是腰酸背痛、又一宿没合眼啊!”
  姚春华觑了他俩一眼,眯眼道:“小师叔叫你练你熬夜也练,亲师父让你走两步就不乐意了?”
  善渊善时也叹气道:“小师弟,你好不懂事哇!”
  “......”
  “我错了师父,我把蒸屉洗了就来!”
  日子就这样热热闹闹地疾驰而过。
  直到观门换了新对联,元旦又至,魏春羽才意识到,自己在大青观中已有一年。
  上个春天,他和裴怀玉还结识不久,就一同朝紫微山来了。
  树叶翻动,阳光灿灿跃动,魏春羽抱着半筐新打的青枣,眯眼瞧着。
  他无法回危机四伏的魏家,不愿面对秦烛,除了大青观无处可去。
  而在观里,救他、教授他的,一同修习玩闹的,羁绊最深的人,都在这儿。裴怀玉身上不愿说的、也想不明白的事,魏春羽干脆就不问了。在这里的每天,他心里的小人都在欢快地打转儿。
  沾过五辛盘、喝过椒柏酒后,还有晚上的烟火可看。
  虽则大青观太高,往下只见得着光影错杂,不如自下而上看见烟火升腾的美观,但这个视角也着实新奇,耳边身边也实在热闹。
  山上风大,道长们带着善渊善时睡觉去了,四周又一片安静,山下的烟火声隔得很远,像在水里听岸上之声。
  裴怀玉伸手划拉着房顶瓦片的纹理,平日里掖好了的心事在这时都冒了出来。
  前世今生,恩仇,遗憾,欲望,种种都轻而易举吞没他。
  他想,总归现在还是好的,他还有想要护住的东西,而非只剩了毁灭与贪求。
  只是未来的一切,都有代价。
  “如果......”
  呢喃自他放松的唇齿间溢出,但才出声就被肩上的披风打断了。
  他惊疑回头,来人被风吹散了头发,也迷了眼睛,看向他时眼中湿漉,但也不忘冲他傻笑。
  坦然地,毫无防备地,满心依赖地。
  “玉铮师叔,风太大了,披上才不会得伤寒。”
  凑得太近了。
  风被挡住了,但裴怀玉反而迟缓地感到了身体被风吹散的感觉,像是一朵飘浮恍惚的蒲公英。
  给他系披风的人正把自己一点点聚拢,或许是凑得太近,一时不察被蒲公英的小絮蹭了眼睛,这好心人难受得不住眨眼。
  等裴怀玉回过神来,他已经扶住了眼前人的脸,轻轻替他吹了吹眼睛。
  “玉铮?”魏春羽睁大了眼睛,里头映出个魂不守舍的他。
  裴怀玉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终日研究下蛊的魏春羽终于对自己出手了?
  在裴怀玉对眼前情形微愕时,魏春羽却眼疾手快地覆住了他的手,在他眼尾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梦似的。
  又一声烟火响,两人都惊醒似的退开一些。
  裴怀玉错开眼,压下几声低咳道:“夜里风大,你早些回去。”
  魏春羽也有些无措,他又偷偷看了裴怀玉好几眼,终于把黏在他脸上的目光扒下来,又扶了把披风,忍着回头走了。
  在走出十数步的时候,又回头高声道:“玉铮!新岁平安!”
  喊完这一趟,他实在忍不住闷声笑起来,脚步更轻更快,渐渐又跑起来。
  他没有再回头,但那牵系着自己心神的人的模样,却无比清晰地印在眼前——方才靠近时,裴怀玉乌发中晃荡的缠银红宝石耳挂贴到自己侧颊,冰凉一触即逝,但带来的颤动经久不息。他轻轻印上裴怀玉的眼睛,暗潮水纹自裴怀玉眼中颤开,偏偏这人发怔地瞧着自己,竟叫自己觉得他稚拙天真。
  裴怀玉、裴怀玉......他在心里一遍遍咀嚼这个名字,仿佛执拗的孩童非要把糖抿出点甜味来。
  魏春羽想,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算不清的恩怨他不想管了,只要大青观这个家一直在,他们能重复百遍地过这样的年,他复何求?
  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这样的念头在裴怀玉说他要下山一趟时,更为清晰。
  原是那山脚下的汤姓人家出了怪事,夜有异响、主人疯癫。汤家人说,若道长前来破祟,愿献上能解百毒的秘宝,那宝贝正巧能缓解裴怀玉体内的毒。
  这下众人大喜,姚春华也不再对着丹炉生闷气了,隔三差五似无头苍蝇到处寻药的观中人也暂时把心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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