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是可以去旁边的暗楼的,里头好心的姊姊会收留他,尤其是晴乐姐姐的母亲,会用拍了香粉的温暖的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叹息般唤他一声“小含玉啊”,而后很怜惜地请他吃些糕点。
  只是,他怕母亲要找他时找不到。
  那母亲会不会认为他出走了,或是被拐卖了,甚至被悄无声息杀掉了?
  于是魏春羽没有走,他在树后低头看着脚边的晶雪。
  连风向变了,卷着雪又刺在他面上、身上,他也失了挪动的心思。
  他可能是冻僵了。就像深冬里常常冻死在屋前的绒鸟,被冻得同一块石头,或是一抹阴影,毫无区别。
  虽然屋内也被风雪贯通,但小魏春羽还是觉得,外头比里边冷上一千倍、一万倍,而且是不可用□□抗衡的寒冷。
  后来他被捡回去了,尚且年轻的秦烛带了工具来修补破屋,还同窗前呆呆坐着的母亲劝说着些什么。
  母亲没有回应。
  是秦烛走到他跟前,用生了冻疮的手掌蹭了蹭他的额头,就像一只狼蹭蹭自己受伤的幼崽那样。
  他听见秦烛叹息般道了句“这又关孩子什么事呢?”便走了。
  而后魏春羽睁开眼,看见江鹤哭了——很平静地,如同雕刻的石像,碰巧般落下两行陈年的积水。她隔着半个屋子望向他,喃喃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但难道是她的错吗?
  为什么苦难总向她倾斜。
  或许是愧疚,江鹤很难得地同他讲了些故事。
  里头就有龙的故事。是说一条被死亡诅咒的龙,需要至亲的血,才能从枯藤变回游龙,才能获得生机。
  对着眼前的枯藤,魏春羽的心似乎从坚实的地面飘起来了,被深不可测的山洪拖着,与真相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又似乎向下一瞪眼,就能看清它。
  裴怀玉回答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如同隔着水波般朦朦胧胧的:“不是什么机关,只是一扇等着人打开的门。”
  锋利的钥匙划破结了薄痂的指尖,用指甲使劲挤一挤,那鲜血就落在枯藤上。
  众人只看得见魏春羽微微发颤的肩头,那不是因为疼痛,只是因为他要使很大的劲,才能禁锢住身体里苏醒的东西。
  他沉默着将指尖摁在棕黑的藤蔓上,但血很快就不流了。于是他自掌间割开一道口子,把手掌完全附上去。他几乎感受到了藤蔓的心跳——又或许那是他的。
  昏暗中似乎有什么被进一步唤醒了。
  这整个巨大的地窟,似乎都是有生命的——魏春羽被心里冒出的想法惊了一惊。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八) 千……
  随着吴翡琼惊疑的一句:“他这是在开门吗”,魏春羽掌下的藤蔓有了微微的转动。
  “铮铮”几声,是魏春羽与吴家的两个护卫拔剑的声音。
  但那藤蔓只是不舍般地蹭了蹭他的伤口,便近乎乖巧地缩回了门周的石壁。
  那再无阻碍的两扇门便“嘎”地一声,互相间发出摩擦声,略略错开了些。
  “开了。”玄梧松了口气。
  却见吴翡琼晃着头上剑簪的坠子,朝侍卫般静守的藤蔓凑上去细细端详:“这大藤蔓,怎么好像活过来了似的,颜色都变了?”
  那裴怀玉只作未闻,同捏着手掌的魏春羽一道先走进了石门。
  而嫪春厌瞥见吴翡琼面上高昂的兴致,眉头一蹙,闪身也进了门。
  里头的布置竟肖似祭坛。
  又是一具长棺椁,摆在圆形祭坛中央,只是竟是竹制的。而周围有九级石阶,有细细的蛛网似的丝线,自头顶松松垂落到石阶上面。
  十分诡异。
  三人未及交谈,便听得门外传来长声惨叫。
  那几乎已不似人声,凄惨哀切,还带着尚未发泄完全的怒意,吓得人一抖。
  “吴小姐?他们那......”魏春羽微皱着眉,眼里还有些迷茫似的看向裴怀玉。
  只是似对此间很是熟悉的裴怀玉,也冲他微微摇头。
  魏春羽才朝门外惨叫声处走了几步,便见那开了半人宽的黑漆漆的门被撞开了——那青衣男子将吴翡琼撞向门内,二人一道跌了进来。
  二人身上尽是泥水擦伤。
  玄梧下身衣摆处染透了血迹,一边向内爬行两步,一边回头喃喃道:“救人、救人......”
  而吴翡琼却是撑着手肘支起身来,她手上紧握着一截枯藤,约莫一掌长,是被砍下来的。
  她见魏春羽要向外去,当即伸手扯住他衣袍:“人已经死透了,别去送死。”
  魏春羽有些惊愕地低头看她,却见那张娇蛮天真的世家小姐面上,显出些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冷漠。一痕飞溅在她额上的血迹,正汇出了血珠,要洇过那描画精致的远山眉,往她眼睛上流。
  门外已经安静下来,被撞开一人宽的门无辜地敞开。
  翻涌的血腥味被迟钝的鼻子捕捉了,立时勾得呕恶的冲动泛上来。
  裴怀玉任由嫪春厌跟着,在最下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垂眼理了理衣袍,漫不经心地听着那僵持的动静,任由那银丝贴着他脖颈晃悠。听得魏春羽压着颤抖低声诘问“怎么死的”,裴怀玉才来了点兴致似的侧脸过去,如同一只好奇的猫似的,眼珠盯着他看。
  “他冲动砍了那门上的藤蔓,说起来那机关真够吓人的——我还当那藤蔓真有生命呢,直接就把他卷起来绞碎了......”见了魏春羽凉凉的目光,吴翡琼噎了下,念及出去还得靠面前的人,只好往声音里掺了几分蜜糖似的道:“我只是拿了截没用的枯木头,裴弟弟不会计较吧——就看在我哥哥的面子......呃啊!”
  话未说尽,一柄利刃便贯穿了她的心口,身后巨大的力道教她往前一扑,手里的枯藤也骨碌碌摔出去。
  “你胡说!”幸存但被绞去一只脚的玄梧,憋红了眼,原本算得清秀的面庞被悲恸扭曲了,显出几分狰狞之态。他手上紧紧握着那柄捅入吴翡琼身体的剑,身后是他拖着断腿蜿蜒出的血痕。
  “分明是你!你这个恶毒的东西!害死了玄叔!”
  滚烫的眼泪大团大团摔在地上,连视线也模糊了,玄梧执拗地看向求救的吴翡琼,歇斯底里道:“不要救她!她害死了青叔,害死了阿白,也会害死你们的!如果不是她非逼着我们去动那鬼藤......青叔怎么会死?”
  大团鲜血洇出胸口,吴翡琼面上的神情还定格在提起哥哥时的浅笑上,转瞬被惊愕吞噬,在目光垂落到胸前的血花时,她眼球僵硬地转向面前的人,张口嗫嚅两下,终于吐出了完整的句子:“裴春羽,看在......我哥哥的份上,救我......”
  血蹭到了魏春羽黑底红纹的衣服上,同先前打落的血迹脏污隐没在一起,倒也不显得多刺眼,但魏春羽还是吸了口气闭了眼。
  面前的两人,一个被捅了个对穿,一个是断了脚的强弩之末——还因着失血与脱力昏死过去,约莫是一个也活不了的。
  “玉铮。”
  听见有人叫他,裴怀玉侧头“嗯”了声,很平静地对着这场闹剧,但一贯温和的笑意被外头长长的暗道给剥得一干二净。
  “能救吗?”魏春羽望向他,仿佛他是判决生死的神灵。
  “你要救哪个?”
  “哪个都行。”
  “都救不了,”游到胸口的蛊虫感受到裴怀玉的焦躁,也不安地拱着皮肤,但他面上不显,对上魏春羽惊讶的目光,也只是理所当然道,“我哪里会岐黄之术。”
  吴翡琼眼睛里的光暗下去,她嘴里“嗬嗬”地喘着气,含糊出声时血沫自嘴角涌出:“我兄长,会予尔千金......”
  裴怀玉叹了口气,降贵纡尊似的走到魏春羽旁边,对上她祈求的眼神,安抚道:“不着急,等出去了,我就送你兄长,同你团聚。”
  “为......何?”吴翡琼瞳孔一缩,震惊地盯着他。
  “你以为,指引你来这的秘宝、发家的秘籍,都是野生无主的么?”裴怀玉的鞋面溅上了她的血,但他浑不在意,两只眼睛黑洞似的盯着她,“按辈分,我要敬他一声师兄,但可曾对师门有半分情谊、半分人性哪?杀师夺宝,奸计得逞,就跑到金陵做他清清白白的吴家主了?哪来这么好的福气?”
  “师父?邓......芙?哥哥他......从未说过。”血进了喉管,少女狼狈地呛咳,剑簪在方才便歪了,现在终于滑落下来,由那乱发粘黏一身,她努力收拢着涣散的精神,艰难吐字。
  魏春羽惊愣在一旁,心道竟有这样的隐情与血海深仇,裴怀玉真沉得住气。
  “在下嫪春厌,恳请二位放过我,”一旁听见真相的嫪春厌面上露出些恍然之色,她指着面上的疤痕道,“吴家兄妹养我作药人,我浑身伤口都是毒虫啃噬的,体内还被下了十八种奇毒。我恨毒了他们,也在吴翡琼身上下了毒,那脖颈后的一线青色便是凭证——待那青色蔓延到大椎穴,他们便会即刻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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