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也顾不得那是棺木中物,吴翡琼被他的笑意晃花了眼,乐滋滋地接了过来,却未见着那“裴春羽”的面色更臭了些。
  ——分明是他递给裴怀玉的花,却被裴怀玉那样迫不及待转手塞给了旁人。
  分明对着自己时,裴怀玉是冷淡守礼、不通俗事,现今对着姑娘家却是怎一个游刃有余了得?
  分明是他是自己的友人、表兄,分明同他喝酒赶路甚至生死逃亡的都是自己......
  明知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心内还是被这些想法硌得又烦又恼,魏春羽齿下一用力,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却听那半面毁容的嫪姑娘惊呼一声:“哎呀,裴春羽,你的嘴被咬出血了。”
  见得前头的裴怀玉诧异回眸,魏春羽不知抱着何种心思,恼怒似的哼了声,只闷闷道一声:“无事。”
  裴怀玉待人别别扭扭到了自己身边,试图开解地问他:“在想什么?不如直接问我——可是关于邓芙的事?”
  魏春羽闷声道:“不是。”
  “那总不能是......你也想要花?”裴怀玉打趣道。
  却意外见得身旁青年回眸,眼神澄澈坦荡道:“不行么,哥哥?”
  “......”
  “大业男子簪花又不是甚么稀奇事,难道玉铮你唯独以我貌丑,不堪此举么?”
  “我怎会如此想?”裴怀玉微微摇头道,“你既想要,待出去我便辣手摧花,博你一笑来,又不是甚么登天般的难事。”
  只要魏春羽不在当下就彻底恼了他,一切都好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七) 胡……
  一行人由裴魏二人领着,出了石室往深处去。
  长靴落在积水的坑洼石路上,低头时见得到烛光微弱的反光。
  吴翡琼本要紧跟着裴怀玉去,却被青桑拉住说了些什么,只得悻悻收过脚步。
  但却在裴怀玉脚步放缓、略转过头的时候,自己炙热的目光被对上了。幸而裴怀玉只是微怔,随即礼貌地朝她颔首道:“地面湿滑,诸位当心脚下。”
  吴翡琼又被他温和的笑意笑红了面庞,紧着同他搭话:“多谢。不知裴公子是如何结识我阿兄的?”
  此言一出,连魏春羽也多分出些心神侧耳听着了。
  “说来也是缘分使然。前些年吴公子扮作镖师,与我在那落拓山下的酒馆巧遇,我们一见如故。”
  魏春羽默道:落拓山还真是裴怀玉处兄弟的好地方。
  他正低头看路时,听裴怀玉不往下讲了,便抬头望过去,不料撞见了那人戏谑似的目光。
  吴翡琼好奇催道:“怎么一见如故的?”
  “都要靠我这好弟弟,”裴怀玉坦坦荡荡对上魏春羽诧异的目光,一副追忆往事的沉醉神情,“他不胜酒力,只喝了两小杯就倒了,我当时生着病,抬不动他回房,还是令兄帮的我们。”
  魏春羽:......
  如此熟悉的事,如此不要脸的人。
  到底是谁喝两杯就不省人事,又是谁抬的谁啊!
  那头裴怀玉还淡定往下编着:“我与令兄十分投缘,畅谈一夜。虽然次日早晨,我们便分别了,但我始终记得令兄不凡的谈吐,其远见卓识令我望尘莫及。我还赠了他些山楂糕与家师书画,他也留了我一块玉石。”
  “不知令兄可有与小姐说起过我?”
  见美人面怀期待地望向自己,吴翡琼摸了摸鼻子道句“自然”:“我哥哥早年的确闯荡江湖,结交游侠无数,也得了不少成家立业的秘宝。”随后又问道:“不知家兄留给公子的,是哪块玉石?能否给我过过眼?说不定我还知道它的来历。”
  魏春羽呼吸一屏,只道裴怀玉这厮嘴上没个把门,谎言恐要被戳破。
  转头却见裴怀玉欣然应允,自袖中掏出一柄无字扇,下坠一块玉石,底色青,是纯澈的上品,而内有一丝血色。
  吴翡琼接过看了,接着烛光见得那玉上一角寥寥数笔,勾刻了只传神的鹤。
  “的确是家兄手笔。青桑,玄梧,你们看看——”吴翡琼见着了哥哥的刻画,心内不由更亲近裴怀玉几分。
  那随同的青桑、玄梧细细看了,心下也不由放松了几分。
  只那嫪春厌“呀”了声,意有所指地笑道:“这雕刻的功力,似乎胜过现在家主的一些成品呢。”
  裴怀玉只笑道:“那必是吴兄看重我,才寻了件得意之作予我。下次再见得吴兄,必回赠些物什道谢。”
  见那头裴怀玉同吴翡琼聊得热切,魏春羽轻哼了声,心里只道裴怀玉鬼话连篇。
  ——那块玉料分明是自己送他的,字是裴怀玉在船上刻的,他还记着当时裴怀玉失手划伤了自己左手小指,难以置信般愣了许久。
  嫪春厌听见他冷笑,奇道:“裴春羽——裴小公子,你可是不喜吴玉瀣?”
  魏春羽愣了下,将“吴家家主”同“吴玉瀣”对上号,敷衍道:“并无。”
  嫪春厌不依不饶,边绕着头发还边朝他抛了个媚眼,使得那张面目少了些瘆人,反倒有些别扭的可爱:“那你说说,你觉得吴玉瀣人怎么样?”
  魏春羽心道:他怎么知道?
  或许裴怀玉真的见过,但他又不知道。
  “同他妹妹不像。”魏春羽嘴唇翕合,终于憋出句话来。
  “如何不像?”
  裴怀玉对他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仿佛存心看他无措似的。
  “他黑,而且有些北方口音。”魏春羽破罐子破摔,按赵清晏的模样依葫芦画瓢地将话说尽了。
  嫪春厌“唔”了声,赞同地点头道:“你是说他长得丑喽?”
  “......”
  “这可不是我说的。”魏春羽被盯得心里发毛,不大自在地转过头去。
  “哦?”嫪春厌脚步一错,转到他另一边,同他对视着调笑,“那你觉得我丑还是吴玉瀣那厮丑?”
  魏春羽脚步一顿,眼神下意识往少女脸上瞟,又很快克制着滑到脚面。
  他的教养不许他说出半句批判姑娘容貌的话来,况且他对着那张脸心中并无嫌恶,只有难以启齿的可怜。
  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姑娘家没有丑的。”
  就见身侧的少女微微一愣,很快仰面笑开了:“裴春羽,你可真有趣。好心又胆小,这样不禁逗!”
  前头同裴怀玉并肩的吴翡琼闻声转头:“阿嫪笑得这样开心,可是看上裴阿弟了?”
  连裴怀玉也配合着转头,笑着用眼神问他。
  “当然了,这样漂亮又好心的小公子,”嫪春厌边说话边自手心翻出一枝花,递向魏春羽,“谁不喜欢呢?”
  “呀,阿嫪,你有花都不送给我,不同我天下第一好了?”吴翡琼笑着打趣她,凉薄的面相都顺眼了不少。
  裴怀玉配合地奇道:“春羽,平日里也不见你害羞,怎么今儿个对着姑娘,这副新鲜做派?”
  话抛出来,却只得了魏春羽凉凉一眼。
  这是江鹤要他来的地方,一个陌生的连裴怀玉的话都不能全信的地方,难道还指望他如同在大夜城一般,分心去哄小姑娘?
  魏春羽在心里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正要将那花接过来,视线里却突然横插过来一只手——
  “阿嫪姑娘,”裴怀玉捻着那花在手里转了两圈,话里话外浑像个争风吃醋的毛头小子:“怎么不喜欢我,我们不长得一样吗?”
  嫪春厌顶着吴翡琼凉凉的目光,咽下那句“自然都喜欢”,面上勾唇笑得真心:“年纪大了,不爱你这种温柔公子挂的了,反倒是有活力的毛头小子更有趣。”
  裴怀玉笑着轻哼一声,转过身去走路了。
  无人说话时,顶上石壁便滴落些水来,落地声在幽长的石路中荡开了。
  那条脚下的似乎无止境的路,终于有了变化——前头逐渐宽敞了去,又见着一堵栖满枯藤的石门。
  魏春羽下意识转头,但还未张口问一问看起来熟悉此地的裴怀玉,便见那噙着笑的吴小姐挤进他们二人之间,攀着裴怀玉的一只手臂,兴趣盎然地问道:“裴哥哥,这又是什么机关?”
  魏春羽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而后向前一步,将手附上一截被斩断尾巴的枝藤——摸起来很粗糙,像是龙布满风霜痕迹的皮肤。
  他忽然记起母亲曾同自己讲的故事。
  那时的母亲有时发了疯病,会不识人,也会念着许多他从未听过的人名,仿佛平日里淡忘的那些人又浮出了水面,而掠过他的眼神却如见生人。
  魏春羽总是刻意不去想,那些母亲癔症发作时,对他冒出的不明缘由的怨恨。
  江鹤发病最厉害的一次,是一个雪夜。
  小小的魏春羽被母亲扔在屋外雪地。那时的风雪很细很密,落到地上同雨的分别也不大,很快就消失无踪了。于是下了半夜的雪,也就只覆了薄薄一层。
  唯一少些风雪的地方,是院中那棵被雷劈空的老树后。小魏春羽就顺着风雪的方向,往树干后一藏,抱着膝盖蜷缩着,像是出生前在娘胎里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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