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吴翡琼闻言惊愕万分,她如同第一次见到嫪春厌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她:“阿嫪?”
  嫪春厌嗤笑一声:“谁要同你演什么姊妹情深的恶心戏码,若不是为了活下去,我早就和你们同归于尽了。”
  一番话将吴翡琼气得头脑发昏,那伤处的疼痛更是如狂潮盖过了她所有的感知,她无力地哆嗦着嘴唇,那双如毒蛇般的眼睛不甘地涣散了。
  而嫪春厌一口气还未叹完,脖颈后便是一痛——原是裴怀玉嫌她事多,送了她一记手刀。
  魏春羽无言片刻,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玉铮,你师父,是什么时候仙逝的?”
  “吴家建业十余年,自我第一回见到邓芙,他就死了。救我性命、领我入门的,都是邓芙的一抹残识。他说,他等我很久。”裴怀玉回身,示意他朝祭坛中央看,“我的事说完了,轮到你了。此处的人,应当是你要认识的了。”
  “是......江鹤?”
  裴怀玉果决地打碎他满目希冀:“我骗你的,只为了让你来此,这里对你很重要。”
  “到底是对你、还是对我?”
  魏春羽没有等到裴怀玉的回答,他深吸口气,收回放在昏死的吴家主仆身上的视线,看向那具棺木——有成百上千红线从未关严实的缝隙里钻入,似是里头人生命的延伸。
  太诡异了。
  那究竟是供奉还是诅咒?
  坛内的长明灯亮着,如同一个个飘游灵魂的眼睛。
  厚重的石门那头,一截枯藤以彻底废死的姿态,垂荡在半人高的黑暗里,因为特殊的材质,反着一道闪电似的光。
  魏春羽打了个寒战。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他看向面容沉静的裴怀玉,心里企盼着他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裴怀玉抬起薄薄的眼皮:“为什么问我?”
  “你一定知道。”
  虽然魏春羽不知道他在山洞中、在生死门前,在从落拓山下到这里的几个月,为什么要作出副全然不知的模样——甚至还冷眼看着杜居仲步入死门——但是,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怕一步走错葬身于此,只能去撬裴怀玉的嘴巴:“而且,你不是要找蛊虫的解药么?你不说,我怎么帮你。”
  “阿魏,何必对我这么大敌意?”见他针锋相对的模样,裴怀玉仿若真的不解,眼里都是明晃晃的困惑,“你拿了江鹤的信,决意要进来看,我也带你来了。我只是顺道找份解药。难道哪里骗你、害了你?”
  裴怀玉对他是没做错什么。
  只是魏春羽没想到,一条暗道会死这样多人,现在连他自己的安危,似乎都成了未知数。
  况且他实在不喜裴怀玉说半句藏半句的习惯,总教他觉得自己是闷头撞进鱼篓里的蠢鱼。
  但这些话说出来像是矫情,又像是不择时机的猜疑,于是魏春羽盯着眼前人磨了磨牙,没说话。
  “我怎么会害你呢,我可是你——哥哥啊......”最后的音节在唇齿间辗转而出,仿佛被倾注了太多缠绵悱恻的情谊,激得魏春羽起了一阵寒颤。
  裴怀玉的视线黏在他身上,教魏春羽想起渔夫盯着被拎起的长大的鱼苗。
  渔夫作了片刻苦思状,大发慈悲般开口:“那就先去看看,棺里头的人吧。”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九) 冷……
  抛出这句,裴怀玉便看着魏春羽半握着拳,经过自己身边,抬脚走向祭坛。
  很奇怪,分明魏春羽只在他身侧停留了两步,但那一眼里的所有细节都存在他的大脑中。
  就像晨起的人看到的第一眼窗景,那一片沾着晨露的叶子,连同上边的经络和边缘的锯齿,都如同新世界的封面般印在他眼里。
  那颗耳后的隐没在碎发中的红痣,还有同色的摆荡的耳挂长穗。再往前,是他眼下结了浅浅一层痂的狭长伤口,眨眼时长睫会眷顾那里,看着就有些痒。
  连魏春羽眨眼的动作也被放慢了千百倍,教裴怀玉看得清他专注的眼神,还带着各色的猜疑、惧意与显见的好奇。
  可是,这分明不是勇者踏出的第一趟探索之步,而是一场无辜少年的献祭。偏偏少年还将它当作充满生机的征途。
  所以裴怀玉知道的,自己心里把此情此景比作“什么的第一眼”,是毫无根据且不恰当的,还不如说是倾注了他上辈子情感的最后一眼。
  或许,他根本没能看清,也不必去看。
  那些银丝,像命运错综复杂的诡计现了形,被少年无伤的手挥开了,他走过剥开的路,到了棺前。
  他伸手去推,反倒教那棺盖叛逆似的闭紧了。
  一阵摸索后,魏春羽死马当活马医地往熟悉的凹槽上滴血,堆积在棺盖上的银丝也不可避免地蹭到了血色。
  指尖的伤口被反复磋磨,很容易就溢出了血。指尖的小伤口,能出多少血?但是魏春羽忽然感到指尖那块空了,应该是麻痹了。
  “怎么走一步就要放一次血,我的血是什么钥匙么?”那份麻痹感混着迷茫,自魏春羽的唇齿间挤出一声喟叹来。
  那少见的竹制棺盖吸食了血珠,却不见变色,只同先前裴怀玉师父的棺木一样,盖中升起处小锁眼。魏春羽熟门熟路地将平安玉钥匙塞进去,未及转动,便听得头顶“喀”的一声。
  被一路上古怪的机关吓怕了,魏春羽立时停了手上的动作。
  凝住的心神抽离,才发现裴怀玉也走到了他面前,静立在棺木另一端。
  隔着纷杂的几痕银色,裴怀玉抬眼用着全部心神注视着他,教魏春羽陡然想起渔船夜里裴怀玉发疯时的神情。
  那时他囫囵说的是什么——魏春羽眨了眼,记起来是“原来我十九岁,是这副模样”。
  那样竭力回想的眼神,同现在一模一样。
  就在魏春羽握着钥匙柄,迟疑着要不要问点什么时,对面的人却突然开口了,仍旧是心血来潮似的话语——“怎么停住了......阿魏,你在想什么?”
  魏春羽疑惑地回望过去。
  裴怀玉字字清晰地重复:“你现在在想什么?”
  声音回荡在空阔的祭坛,似是被无意碰撞的钟磬,又教人想起心魔蛊人神志的问询。
  “我在想,你之前是如何进来的——”魏春羽手下使劲,“喀”地转开了棺盖,在探身查看前又自问自答道,“好像也不难,你有你的裴家哥哥,这把锁先前也在你手上......只是,你先前为什么没能把蛊虫治好呢?”
  一线银色,恰巧垂栖在魏春羽的眼睫上,他不适地眨了眨眼,侧头避开:“只是,究竟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才能帮你拿到解药呢?”
  见裴怀玉没有再辩解、也没有回答,他也不再追问,垂眼去看棺内主人,却意外地见到了一个女童。
  孩童约莫四五岁,面容稚嫩,身形瘦削,在里头保存得很好,同先前的那位青年门主一样,如同只是隐没了气息。除却脖颈上挂着一块简朴的玉石,再无什么外观可疑的物什,少女的面颊与衣物上也无疤痕和特殊纹路。
  陪葬品只有其手中的一只白花。
  而那伸至棺内的丝线大半都绕在花茎上。
  魏春羽学着先前裴怀玉的做法,探身将那支半风干的白花取了出来,却在触手时被上头的细刺扎破了皮肤,而后便是一串过电般的酥麻。
  他微怔一下,自是没放在心上,还朝裴怀玉伸手问道:“新鲜的小白花,还有么?”
  但裴怀玉却没有应声,好像对他的任何动作都感到新奇,神色中又诡异地带着些长辈对小辈的放纵。
  “裴......”被花刺扎后的眩晕突如潮水涌来,像是将他扔进了海浪里,耳边都是嗡鸣。
  尚来不及喊完名字,腕上便生出了蛇类爬行的惊悚的痒,而后触感更明晰了——是那些悬吊的丝线缠上了他,宛如外头忽有了生命的枯藤,而他被这一场蛰伏吞没了。
  魏春羽伸出的手还僵在裴怀玉面前,那声急切而破碎的呼喊被银丝切割,裴怀玉对上他惊诧的眼神,下意识伸了手。
  于是被方才如同棉线、却在此刻锋利如刃的银丝,在手背上烙下一道刮痕。尝到鲜血气味的银线兴奋地疯长,试图故技重施地将他同魏春羽裹在一道。
  刺痛。
  他猛地回身,剑光即刻自掌中劈出,他自地上一踮,飞身退下台阶。
  那些用着人血盛宴的魔丝,将魏春羽倒吊着。
  他束起的墨发狼狈地垂落,遮掩住了全部的神情,远远扫去一眼,只当是个穿了线的玩偶,毫无声息地悬在空中。
  魏春羽有一瞬间挣扎着惊醒,他仰着脖子,手指紧紧抠着粗粝的银丝,指甲里涌出黑红的血色。
  他知道裴怀玉在那——那最外层的那一级阶外,他喉咙里像个破漏的风箱,血沫在他含糊的声音里溢出唇边。
  他听见自己说:“救我......裴怀玉......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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