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池镜花一个箭步冲到窗前,欲伸手去抓,不想还是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走,却有几滴冰凉的雨珠落向指尖。
  下雨了。
  下雨了?
  不知为何,池镜花倏忽想到他们在金德镇发生的事情。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当奚逢秋提着袁府管家的头颅找到自己时,别提多吓人了。
  现在的一切条件都与当时十分相似,却令她有股强烈的违和感。
  对了,是今天!
  傩神不喜欢的内容是今日即将发生的事情。
  当然,她也只是合理推测,但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奚逢秋,确认事实是否真如她所猜测的这般。
  她在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把淡青色、伞把的尾部点缀这红流苏的油纸伞,推门而出。
  豆大的雨水啪嗒啪嗒不停地砸向只想,在她耳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切都令她心烦意乱。
  她想找奚逢秋,可是四处都没有他的身影,倒还遇见几名相识之人,要她帮忙做事,似是府中有喜事,所以人手不够,不过她现在真的没有心情去管其他,只能道歉说有事要忙。
  结果忙活一圈,愣是没找到人在哪。
  最后,她只能冒着被发现自己就是谣言中的丫鬟去找消息灵通的小糖打听,得到的结果令她大吃一惊。
  ——他被带出城了。
  忽略小糖的迷之微笑,池镜花低头快速道了声“多谢”,赶紧撑伞离去。
  雨下的又大又急,街上没几个行人。
  池镜花一路找至城外,冰冷的春雨很快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裙,随着眨眼的动作,睫毛便滑落一颗晶莹的雨珠。
  城外是一片森林。
  因下雨无日光,本就郁郁葱葱的森林更显幽暗。
  当池镜花鼓起勇气穿梭在森林深处时,因方向感极差,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路,随着穿梭在深林里的步伐越来越快,衣间飞溅上无数泥点子。
  终于,经历一整个早上,在下午,她在森林深处的树下看见一人身影,却不是奚逢秋。
  而是当日在袁府见到的管家。
  比金德镇见到的要年轻点,他依旧驼着背,瞎了一只眼睛,样貌虽丑陋,但腿脚却是完好的,手执一柄滴着鲜血的长剑,而在他脚下,则零散着一些软弱无力、半埋进土中
  的白丝。
  奚逢秋就躺在那里,衣上盖着混着血迹的污泥,四肢血迹斑斑,连眼睛都淌着血,但却是笑着的。
  ——不是他尝试杀人,而是傩神按照自己喜好,早已为他预定好了结局。
  第71章 我很害怕。
  寒风簌簌,冰冷的春雨无情吞噬着刚冒出的暖意,哗啦啦地拍向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不起眼的泥坑。
  当双眼被剑刃刺瞎,腿脚筋骨又被挑断,彻底地失去行动能力后,倒令奚逢秋回想起一些渺不足道的往事。
  十年前,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光景。
  天气灰蒙蒙的,不到中午就开始下雨。
  他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剪纸人,把它们当成真人,与他们说话,操纵它们在自己指下欢快跳舞,以此来打发无聊平庸的时光。
  直到,蓦然迎来一位素未谋面的男人。
  男人依照母亲吩咐,将他带至城外,计划用泥土将他埋起来。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叫做“活埋”,至于原因么……
  很显然,他已经没用了。
  自父亲因他受伤而第一次回府,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作为拴住父亲的锁链而出生的,母亲只是需要用他留住父亲,若这把锁链生了锈,那便毫无用处。
  所以,母亲为无用的他选了个绝妙的死法——活埋。
  当时,他是以怎样的情感面对这件事情的呢?
  记不清了。
  但应该挺听话的,就如同他一直在母亲面前所表现得那般乖巧,可是好像没什么用,渐渐地,连感知疼痛的能力都消失了。
  不管母亲和旁人如何待他,他再也无法生出任何特别的情绪波动。
  所以,在雨水如注倾泻而下的春天,当男人将他带至指定地点,为防止他逃跑,出其不意地一个转身,持剑伤了他的手脚筋骨。
  汩汩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和衣摆混进松软泥泞的土中,刹那间,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
  因失血过多,小奚逢秋面色苍白,湿漉漉的乌黑发丝如海草般丝贴着面颊,雨水划过脸颊,从下颌滴落,他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时,露出纯良天真的笑。
  “你也要我喊疼吗?”
  许是母亲总这样要求他,所以他自然而然地以为别人也会如此。
  男人瞎着的一只眼睛始终闭着,粗眉蹙着,对他感知不到疼痛这件事表示生理性厌恶。
  “真是恶心!”
  男人长满黄色老茧的手轻抚上自己看不见的左眼,表情极为狰狞,“可为什么老天爷偏偏给你这么一副好皮囊!”
  由于天生残疾样貌丑陋,男人的前半生犹如阴沟里的臭老鼠,为了生存,他只能出卖自己,似乎他生下来就该给身份尊贵的他们当牛做马。
  可是凭什么!
  难道就因为他又丑又瞎吗?
  既然如此,那把别人变得跟他一样不就好了!
  尤其当本该身份尊贵的王爷之子如丧家之犬匍匐在自己面前,潜藏在男人心底的恶意在春雨的浇灌下疯狂滋生,下一刻,抬手便毁了小奚逢秋的双眸。
  望着少年眼角流下的猩红,男人突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仰着头,张开口,雨水砸进喉咙里,兴奋地抖动肩膀,哈哈大笑,边笑边向贬低对方。
  “哈哈哈活该啊!真是活该!”
  眼前陡然黑了下来,混着雨水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的脸颊滑过下颌滴进土中,小奚逢秋虽然毫无知觉,但明白自己是一定受了伤。
  这个男人伤了他。
  接下来,应该就是按照计划将土块往他身上堆,直到自己彻底没有呼吸。
  如此,他便能回府向母亲邀功。
  好可怜。
  究竟是他可怜还是男人可怜,小奚逢秋实在不清楚,但他忽然冒出个念头。
  ——杀了这个男人。
  不再只用白丝操纵纸人,而是试试杀人的滋味,或许是否可以引起自己的一丁点儿情绪呢。
  可他手脚皆废,实在没什么力气,他明白,倘若失败,就算自己死在也不过分。
  可当指尖生出白丝的刹那,他直接冲着男人的心脏命门而去,可惜由于第一次尝试杀人,他实在过于生疏,只从男人的脸颊擦过,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
  笑声戛然而止,风雨轰鸣,倾洒在树林深处。
  男人这才明白自己面对的并非普通人而是未知的妖怪。
  人类惧怕妖鬼是本能,求生的意志在他脑中狂乱地嘶吼,让他赶紧逃。
  于是,顾不上其他,也顾不上王妃的指令,他调头就跑,却被探出的一缕白丝快准狠地截断右脚肢。
  顿时,血沫横飞,男人吃痛地大叫一声,因站不稳差点栽进泥水坑里,勉强稳住身形后还在继续四处逃窜,真像只阴暗爬行的灰老鼠。
  可小奚逢看不见,他眼前一片漆黑,也不大会杀人,所以最后让他逃了。
  ——失败了。
  虽然第一次杀人便以失败告终,不过,他确实从中找到一些乐趣。
  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似乎很有意思。
  包括杀人。
  当这类想法深种心底以后,他开始不停在各地接各类悬赏令,金德镇只是其中一处,悬赏的任务大部分都很有意思,他也积攒到一些江湖经验。
  所以,当他一进入幻境,便猜出幻境的运行机制。
  当然,重演对他来说不难,可意外的是,幻境的结局竟和十年前不太一样。
  当他试图杀死男人时,被压制住的力量成了绊脚石,而男人也没有逃走,而像是早就知道他的真身一般做好应对之策。
  原来如此。
  几乎一刹那,奚逢秋便已想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男人并非他母亲派来的,而是傩神。
  或者,更为准确地说,男人是傩神在幻境里的化身。
  傩神单纯因为不喜欢他的这段过往,所以选择手动改写。
  想要他死,这原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而且,他现在确实半死不活的。
  饶是如此,他依旧感受不到任何痛处和存活的意义。
  身为母亲的锁链,他无疑是不称职的。
  非人非妖、没有痛觉、无情无欲。
  没有价值的性命可有可无。
  好像……就这样死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若不是十年前意外,他早该死了。
  他微笑着,欣然接受傩神为自己设立的结局。
  只是不知为何,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朝夕相对的少女那灿若朝阳的脸庞。
  并非他骤然想到池镜花,而是,她的气息已然接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