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就在沈琅的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那狼嗥声却兀地停下了,随后棚子外响起了一道幽然而又冷森的人声:“沈琅。”
“沈琅——”
调子被拉得很长。这般平直又不带任何情绪的声调让沈琅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沈琅哪里敢答应,可那个“人”,或者说是妖怪,却始终在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今夜山上连月光都很黯淡,沈琅几乎什么都看不清,除了那道声音,便只能听见山里林间猎猎作响的风声,四处树影幢幢,只有黑暗和冷风向他欺压而来。
他到底年岁不大,又不能行动,只能恐惧地抓紧了手里的木簪,默默地屏息,心里祈祷这成了精的野兽能放过自己。
沈琅闭着眼,突然发现近在耳边的那道声音又消失不见了。
他忍了一会儿,才又重新睁开眼,他下半身并没有全瘫,大腿隐约还能使上几分力气,再加上腰腹和手臂的力量,沈琅很辛苦地才从将自己撑了起来,勉强靠向了那稻草床靠。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往棚外看去的那一刻,突然有个硕大的黑影从临近的树上跳了下来,随后便猛然朝着他这边扑了过来。
沈琅这一下是真的被吓坏了,口里只顾“妈妈”“阿娘”地胡乱叫喊着,声音里隐约带了哭腔。
临到近前了,那黑影不知怎么又停下了,贴在那竹篱上低低地笑:“小瘫子。”
“胆小鬼。”
沈琅似乎还没缓过劲来,有些怔怔地:“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这么快就不认得了?”
薛鸷见他被吓得这样,这才把身上披着的那块狼皮取了,又把才刚燃到一半的蜡烛点了起来,照在自己脸上:“别怕,不是狼。”
“我逗你玩呢。”
他看见沈琅先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眼角好像已经湿润了,然后瘫在这堆稻草上不说话。
薛鸷后退两步,借力翻进了这间棚屋,避开那些干柴,他把蜡烛放在一处空地上,随后径直走到沈琅床边,借着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他能看见这个人似乎在瞪着自己。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怕,”薛鸷没什么诚意地笑道,“对不住。”
沈琅咬着牙没应声。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沈琅简直要被他气出血来:“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分明睡得好好的,是这得了疯病的土匪头子大半夜不睡学狼嗥将他吓醒,他怎么还有脸问自己为什么不睡?
被他咒了,薛鸷也不恼,面上仍带着笑:“怎么说话的?我是猜见你睡不着,所以特来陪陪你。”
说完不等沈琅应声,他便自顾自地把人往里边一挤,大咧咧地挤上了那张稻草榻:“你这褥子倒比我屋里还要软和些。”
沈琅此时已经完全不想再给这匪头留面了,用手肘狠狠往他那边捅了捅:“滚开。”
“你讲不讲理?要滚也是你滚,”薛鸷道,“这山中寨里一粒沙子一根草都是我的,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用手肘轻轻一戳他,见沈琅没什么反应,干脆又将人往里再挤了挤:“喂,你刚才真以为我是狼妖么?”
沈琅动了几次手,却压根推不动他,只能被挤进角落里。要不是方才他惊吓过度,手里那根削尖的木簪眼下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不然他真想拼尽全力往薛鸷舌头上扎一下。
“我那天和你说的话,你果然信了,”薛鸷挺得意地抬手去蹭他的眼角,那里还是湿的,“好可怜。”
沈琅立即把脸别过去。
“干嘛不说话?”
“你是不是闲的?”沈琅咬牙道,“得了疯病就去治!”
薛鸷看他这样,只觉得很好玩,可惜今晚上没月光,棚屋里唯一一根蜡烛,不足以叫他看清楚这人恼红的脸。
“我刚才听见你喊你妈妈,又喊你阿娘,”薛鸷问他,“你阿娘呢?”
沈琅不吭声,薛鸷就用手肘撞他。
沈琅实在不堪其扰,只恨声道:“死了。”
“怎么死的?”
“那人雇你杀我,他没和你说么?”
薛鸷听出他在套话,于是笑笑道:“我们这些人替人做事只看银子,打听人家将死之人的生平家世做什么?”
“那你现在又问什么?”
“我今日善心大发,就想陪睡不着的你话话叙,顺道再开解开解你。”
沈琅冷笑一声,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倒渐淡了下来:“病死的。”
“什么病?”
“急症。”
薛鸷也没再追问,只道:“这也巧了,我娘也是病死的。”
沈琅并不信他的话,只当他是放屁:“什么病?”
“也是急症。”
沈琅冷笑:“是么?”
薛鸷叹息着叫了声“冷”,随后便扯走他一半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他身上的大袄沾了寒气,突然这么冷冰冰地贴靠在沈琅身上,凉得他一激灵:“薛鸷!”
薛鸷笑:“没大没小,谁许你直呼我大名的?”
他这么一扯一拉,被子里好容易攒出来的那点热气顿时全都散了,沈琅又被冻得直发抖。
感受到身旁人正在颤抖,薛鸷倒是很好心地将外袄脱了,盖在被子外边,只穿着一件粗棉里衣和沈琅贴在一块。
他身上的热量很快便传递了过去,沈琅只觉得自己身旁的人像是一个人形炉火,不停地散发着温暖的热气。
很快沈琅便感觉没有那么冷了,可仅隔了两层薄布的肌|肤相贴还是令他感到膈应,甚至到了渗人的地步,况且这人明知道他……
“你怎么这么……”沈琅切齿道,“不知廉耻。”
薛鸷转头气忿道:“骂谁呢?我不是看你抖成那样,我才懒得脱。”
从前他们家里穷得连炭火也舍不得用,到了冬天冷得厉害,他跟哥哥阿爹都是脱光了贴在一块睡的。刚上山那几年,他和寨里那些兄弟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他又没脱光了和沈琅抱一块,这在薛鸷眼里实在没什么“廉耻”不“廉耻”的。
过了一会儿,薛鸷又用肩轻轻撞他:“小瘫子,你有兄弟姊妹没有?”
沈琅顿了顿,才不冷不热地答:“没有。”
“你爹呢?”
“死了。”
外面风渐小了,天上似乎飘起了小雪。
薛鸷转头看了会儿今年的初雪,好半晌才低低地笑:“那我们两人一样,都是光杆儿一人。”
被窝里渐渐又暖起来了,沈琅有些犯困,可有薛鸷这么一个人戳在自己旁边,他根本不敢睡:“谁和你一样了。”
薛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外袄里摸出一小把指盖大小的果子,拈起一粒送到沈琅嘴边:“甜的,吃么?”
“不要。”沈琅抿起唇。
“这回不唬你了,真是甜的,再骗你我就是王八。”
见沈琅还是不肯吃,薛鸷干脆直接捏开他的嘴,把那果子硬塞进他嘴里,沈琅忍不住抿了,这一小粒果子的甜香便在他口腔里化开,竟真是香甜的。
“甜吧?”薛鸷松了手,朝他笑。
沈琅瞪着他:“你手脏不脏?”
“不是,我给你果子吃,你还嫌我?”薛鸷踢他的脚,“小白眼狼。”
踢完才想起他那脚是坏的,贴过去碰了碰,才发现沈琅的脚冷得像冰一样。
“诶,你这脚……还会疼么?”
沈琅又不说话了。
第8章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都是薛鸷在说,沈琅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偶尔被前者用手肘戳撞得不耐烦了,才不咸不淡地答应两声。
先睡着的人是薛鸷。
听见身侧渐渐的没了声音,沈琅才有些犹豫地偏过头去看他,地上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吹熄了,因此他也不大能看清这人的脸。
轻微而匀称的呼吸声融在雪粒落地的“沙沙”声里。
沈琅心里虽很烦他,可也不得不承认,被这人挤到角落里后,他的不安和孤寂消退了许多,身体也缓缓变得温暖起来。
他逐渐在这种温暖里感觉到了困倦,可心里却总害怕这人是在装睡,只待他一闭眼,他又要故技重施吓他一跳,因此沈琅一开始并不是很敢睡,可惜到后头实在撑不住,到底还是昏沉着睡了过去。
可能是半夜里受了惊吓的缘故,沈琅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沈家府邸,那间院中小室内。
先生看了他新作的诗词文章,连连赞许后,又轻轻叹息:“楫舟,你若去考试,定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及第成名只是迟早的事,来日煊赫、荣耀满门,那可真是……”
“只可惜啊,”老先生几不可闻地叹道,“……可惜。”
自从他坠入冰湖之后,沈琅便总见先生在叹气。
他一直都知道老师在可惜什么。可惜他此生与功名利禄再无缘分,可惜他满腔学问只能烂在肚子里,可惜他只能寄居在这么个苟延残喘的壳子里,被困在那雕花刻锦的床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