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不谢我了?”薛鸷道,“那空地我原想平出来养兔子的,却被你占了先。”
  “多谢。”
  沈琅以为他只是路过,糊弄着攀谈几句,这人估计就走了,谁料他似乎完全没有要挪动身子的意思,又开口没话找话道:“你每日都待在这里做什么?”
  “看书。”沈琅故意答得简短。
  “看什么书?”
  “大多是鬼神精怪之类的杂书,想来也是这些人无聊杜撰出来唬人玩的。”
  薛鸷闻言却突然凑近一步,阴冷冷地同他道:“未必是杜撰。我们这山里可闹过不少怪事,你没听人和你讲过么?”
  沈琅摇头。
  “常听说这山里有许多狼妖熊精,会学人口舌,等到夜深时才出来化成人形,在外头故意学你亲近之人的声音唤你的名字,勾得你回头答应,它们便会突然出现,将你咬得半死,然后再叼回窝里慢慢享用,等人发现找到时,便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衣服鞋帽了。”
  他说得极生动,就像是果有这事发生过一般。
  因此沈琅有些迟疑地:“你少唬我,若果真有,你们怎么还敢在这里过活?”
  “我们这些人时常是东躲西藏,有个能安生的地方便不错了,哪里还有的挑?”薛鸷很煞有其事地,“我也是好心告诉你一声,那些山怪最喜在冬日里下来吃人,吃饱了好蛰眠,你夜里若是听见了怪响,可千万屏息不要答应。”
  “知道不知道?”
  沈琅:“我才不信你。”
  薛鸷又笑起来:“你爱信不信,吃了你也正好,到时也正好少吃我一个寨中兄弟。”
  沈琅立即反唇相讥:“你又怎知它们不先吃了你?”
  “我肉硬,不好咬。”薛鸷道,“再说我以前杀过狼,它们很怕我。”
  “倒是像你这样不晒太阳的小少爷,细皮白肉,它们只怕闻着香味便寻来了,你怕不怕?”
  沈琅有些恼了:“怕什么?它们来了也是找你报仇。”
  薛鸷见他生气以后,原来冷淡的眼里便透出几分恼意,脸也微红起来,才终于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人了。
  “你方才才说多谢我,”他又故意道,“现在却又咒我被那山精野怪寻仇,可见你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沈琅听他倒打一耙,顿时更生气了,只可惜这草棚子四壁漏风,连个窗子也没有,更挡不住眼前这个烦人的大高个。
  于是干脆别过脸看书,将他当做空气不理。
  薛鸷却仗着自己个高,抬手就穿过了金凤儿他们先前特意筑高过的竹篱墙,故意拿手挡着沈琅手里摊开的书页,不许他看。
  “喂。”
  “干嘛不理我了?”
  沈琅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
  沈琅终于皱起眉,阴阳怪气道:“是么,真了不起。”
  “他们没告诉你,大当家最爱杀人?尤其好一点一点地把人剁开,就像是切鸡分猪那样。”
  沈琅瞥见他脸上戏谑的笑,猜到他大约又是在戏弄自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沈琅眼里的温度忽然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他很想说,“你们这些人才最该死,就是剁碎了喂狗也不可惜”,但如今他依人篱下,又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
  沈琅沉默不语,只忽然伸手抓住了薛鸷的手腕,要把他故意盖在书页上的手拉扯开,却不料反被他一把捉住了腕子。
  薛鸷的手很糙,早些年他跟着大爹爹和阿爹耕地,也干过不少粗活,掌心里因此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又因平时他只跟那些土匪兄弟们打闹,所以他这一抓并没有收住劲,没轻没重地直把沈琅掐得痛叫一声。
  见他这样,薛鸷忙松开手,可沈琅细白的手腕上已经起了红印。
  他忍不住盯着那一截白颜色:“……你也太瘦了,我就轻轻一抓。”
  沈琅抚摸着那处还在隐隐作痛的皮肉,觉得这人着实是很讨厌。
  他的语气顿时更差了:“你不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也没有事可忙?怎么还不走?”
  薛鸷闻言笑道:“今日倒无事。”
  他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了两颗漂亮的野果子,递过去放在沈琅手心里:“好了,才刚是我对不住你。这是我方才在山上摘的冬红果,请你尝尝鲜,也算是我向你赔罪了。”
  沈琅总在府里窝着,还从未见过这样新鲜的小果子,看上去半红半绿,又小巧漂亮,很像是他从前吃过的林檎果。
  “我不爱吃酸,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他拒绝道。
  “不酸,”薛鸷道,“我也很怕酸,这若是酸的,我费劲摘它回来做什么?”
  “那我也不要,说不准是毒果子。”
  “你这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薛鸷脸上露出一副被冤枉后的气恼模样,又故意拈起其中一颗果子咬了一大口,随后面不改色道,“这时节这果子最甜,你这瘫子真是很没口福。”
  “你不吃便不吃,我带回去给我兄弟们尝尝鲜。”
  说完薛鸷便转身回去了。
  沈琅巴不得他走,将手里剩下的那颗果子丢在一旁,又翻起了书,可是被薛鸷这么一打断,这书沈琅便有些看不下去了。
  不多时,沈琅的目光便落在了旁边那枚果子上,这些土匪们看着个个都很神气,却不知道窝在这山上是过着怎样的苦日子,害得他这些日子也只能跟着吃些杂米粥、干巴巴的菜团饼,饶是他并不是个贪吃的人,口里这会儿也淡出鸟来了。
  这好歹是枚新鲜果子,恰好沈琅此时也有些口渴了。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拿起了那颗冬红果,用袖子擦了又擦,才贴在鼻尖仔细闻了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果香味。
  想起刚才薛鸷直接一口咬掉了半颗果子,沈琅放松了几分警惕,拿起果子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却不料这果子竟然又酸又涩,害得他牙根都酸倒了,脸也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薛鸷不知道从哪里跳了下来,看着他笑得十分开怀。
  沈琅没料到这人为了戏弄他,竟然用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损招,气急败坏之下,他举起这颗咬了一口的果子便朝着薛鸷那边掷去。
  只可惜薛鸷很轻巧地便躲开了,那颗果子只堪堪砸落在他脚边。
  “你怎么不去死!”沈琅这会儿才是真恼了,连脸都气红了,“鼠辈!”
  薛鸷并不介意他那不痛不痒的骂,脸上还在笑:“好啊,你把这果子捡起来吃完,我现在就去。”
  把人完全惹毛了,薛鸷心里反倒觉得很是畅快,他走到竹篱边:“这次我真回去做事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回见。小瘫子。”
  第7章
  薛鸷今夜难得失眠。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子正时分也没能睡着,于是薛鸷干脆不睡了,披衣起身,又从箱柜里找了块黄布,往里头包了些纸钱拿去后山坟地里烧。
  火光湮灭后他又守着那些纸钱灰蹲了会儿,才想起还有怀里的香烛忘了点,又匆匆忙忙拿出来给补上。
  “大哥,你不识数,记得把钱揣好了拿去给咱娘管着。”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他娘死得太早,也不知如今去投胎了没有。
  “这样,娘要是早去投胎了,你就把钱拿给阿爹收着,记住了。”
  今日是他那傻哥哥的忌日,这人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人都会跑了,可却连声爹娘都不会叫。好的时候人就在村里闲逛,若是不好的时候,一个没看住,让他乱走到山里也是有的,实在很叫人操心。
  薛鸷心里其实是不大相信人死了还有鬼魂,更不信那地底下还有阴间地府,可却又害怕这世上真有,因此每逢亲人忌日,也总要烧些香烛纸钱过去聊作慰藉。
  烧完包袱,薛鸷也已经走了困,见山里忽地起了风,像要下雨了。
  他这会儿还不大想睡,独自在林中乱逛了会儿,心里蓦地却想起一个人来,薛鸷手里拈着胡乱扯来的树叶子笑了笑,这三更半夜的,实在是再适合扮妖怪不过了。
  这样想着,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那片柴火棚附近。薛鸷先是隔着很远地学了一声狼嗥,这山里安静,纵使隔得远,他的声音还是幽幽然荡到了沈琅耳边。
  这几日风大、又冷,沈琅夜里总睡不踏实,就算是整个人都缩裹在被子里,四肢也是冷的。
  他原本就睡得不沉,半梦半醒的,如今听了这声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狼嗥,顿时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这样的身体,走不动、也跑不了,若真有野兽寻来此处,那他也只有活活等死的命。
  沈琅不敢乱叫人,他这儿地太偏,离他们住的地方都远,万一把那野兽引了过来,就算有人听见他的呼救赶来,恐怕也只能为他收尸了。
  狼嗥声渐渐地越来越近,而且听声音,那只野兽十有八九是直奔他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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