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便很少再亲自出门行商。
  老太太便趁机在沈栖明屋里塞了不少标志丫头,个个都是尤物佳人,沈栖明也并不避着躲着不与她们亲近,只是可惜他屋里迟迟没有人怀上孩子。
  沈琅知道是母亲一直在悄悄地给那些妾室们喂药,父亲似乎也默许了这种行为,那时候沈琅既懂也不懂,他想,他们也许是觉得怕亏欠了自己。
  可他也知道,这种亏欠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总有一天他们会再一次选择放弃自己,把目光移向下一个新生的、健全的孩子。
  终于,沈琅发现有两个常来看望他的小娘,似乎已经开始动了心思,以为只要他死了,她们的肚子就有了机会。
  那一天,沈琅在自己常喝的汤药里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久病成医,接过药碗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
  他知道里面一定被下了毒药,可那一瞬间沈琅感觉到的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沈琅丝毫没有犹豫,便将那碗汤药喝得一滴不剩。
  那次他几乎九死一生。
  沈栖明果然为此大怒,沈琅房内被买通的那个丫头根本禁不住拷问,三两个耳光下去,便什么都说了。
  后来沈琅听说,那两个意图谋害他的小娘都被捆起来毒打了一顿,一个不知怎么的就投了井,另一个则匆匆地被赶出去卖了。
  很奇怪,那个小娘死的时候他分明还在昏睡,并没有亲眼见到她纵身跳入井中的场景,可后来在好几场梦里,他却总能见到那个女人坐在柳下井沿,怨毒地盯着自己。
  就在女人褪下鞋袜,行将坠入井中时,沈琅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抬眼看着低矮的棚顶,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乱七八糟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身旁早就空了,只剩一件大袄还盖在被子上边。雪也已经停了,可沈琅却莫名觉得这棚里比夜间更冷了,寒风凛冽,冻得他眼睫上的几分湿润都结成了冰霜。
  *
  薛鸷屋内。
  李云蔚将手里的账册递给了薛鸷,后者接过去后只随意地翻了翻,他大字不识一个,只叫李云蔚述报给他听。
  “眼下年关将近,年货、弟兄们的馈岁,都是一笔大开销。”李云蔚道,“适才汪氏交引铺的人递了口信上来,说是想求咱们接一单肉票生意。”
  薛鸷看着李云蔚问:“绑谁?”
  “王家银铺当家人的独子,十一二的年纪,每日都要去学塾里念书,这两家似乎有些生意上的摩擦,互相都不对付。”
  薛鸷回忆了一下,他们天武寨和这姓王的商人没有做过“生意”,去绑他的独苗,那也说不上什么仁不仁义:“他肯出多少银子?”
  “三百两。说是只求在年前给他家寻个不痛快。”
  薛鸷道:“还算划算,咱们绑了那小子,再管那王家人要三百两赎金,刚好给弟兄们过个好年。”
  他顿了顿,又说:“那些富商豪绅交上来的‘头钱’,再往里凑些,年前让山下的丁伯送去县衙打点,还一个,千万别忘了散些银子给衙役差使。”
  李云蔚:“这我知道。只是官老爷那里只怕少说也要吃掉几百两,咱们天武寨的兄弟如今越来越多,这么些银子散完,才过完年只怕又要吃紧。”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把钱花的太小心了,”薛鸷笑道,“大不了挑个殷富的巨商‘砸窑’去,把他吃干抹净就成了。”
  李云蔚闻言却有些担忧地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天武寨如今树大招风,我看小心行事才是正经。”
  “老三我说你这人,别的什么都好,就只总是怕这怕那的。那依你说,咱们小心行事,等库中的银两花完了,咱们一没钱养兄弟,二没钱笼络官老爷,岂不是死的更早?”
  薛鸷说完便将手中的账本丢还给了他,踏步到窗边,目光遥遥落在不远处新搭的那处小屋上,状若无意地提起:“三哥,那处新屋是不是建好了?”
  “嗯。”
  “那瘫子搬进去了?”
  “没呢,”李云蔚道,“今早我顺路过去看他,人看着怏怏的,听他妈妈说好像又病了,想是近些日子天气骤热骤冷,又下了雪,他住在那里难免受寒。”
  薛鸷听见他病了,不免有些心虚,这瘫子体弱多病,这场病保不齐也有他那天夜里狠狠吓了他一跳的缘故。
  “让人先把他挪进去吧,这样冷的天,再住在那棚子里,就是身体强壮的也要冻死了。”
  “行,过会儿我让人去知会他妈妈一句。”李云蔚答完了,才笑着问他,“寻常倒没见你对谁这么有善心。”
  “那小少爷又瘫又病,怪可怜见的,”薛鸷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也给他求新屋子住么?”
  “他年纪虽小,但茹古涵今,咱们天武寨里尽是些山野莽夫,缺的正是肚子里有墨水又会出主意的,养着这人日后定然有用。”李云蔚道。
  薛鸷笑笑:“我看不然,那瘫子小狗一样,很有些坏脾气,当心到时候不但收服不了,还反咬我们一口。”
  李云蔚也笑:“大爷狼都杀得,怕什么小狗?”
  当天夜里,金凤儿便背着沈琅住进了新屋。
  薛鸷今日日正时分叫人请了汪氏的人上山细谈“生意”,因知道近两年汪家生意正是如日中天,薛鸷于是趁机又敲诈了人家五十两“买酒钱”,然后才叫了几个兄弟把人送下山去。
  午后他独自拿上弓箭去了后山,野猎了些不大不小的玩意,也就是这时节还能猎着些野物,等到再晚些大雪封了山,鸟兽动物都猫起来过冬了,到那时就吃不着这些新鲜玩意了。
  回来时他听见新屋这边动静,便猜到是沈琅住进来了,薛鸷也懒得拐回去卸下弓箭和猎来的野物了,拿着家伙径直就走进了那间小屋。
  屋门虚掩着,薛鸷招呼也不打,用脚尖便推开了门。
  里头人不少。金凤儿立着,邵妈妈坐在榻沿上,还有个满头华发的老妪,后头跟着个提药箱的小童,看样子像是正在给榻上的沈琅诊脉。
  听见身后的动静,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异口同声地:“大爷。”
  那小童见着他,害怕地往老妪身后缩了缩,薛鸷看向那老妪:“郑婆婆,你怎的在这?”
  那老妪愣了愣,才起身给薛鸷道了个万福:“大爷不知,今晨邵妈妈央我来替这小哥儿看一看病、施一施针,我忙完了分内的事,便想说过来先替他胡乱医治着,并不动用库房里的草药。”
  郑婆婆想得多,虽然三爷让沈琅住进这里了,可大爷那边没发话,沈琅这身份在寨子里也不尴不尬的,既算不得外人,也算不得自己人,自己过来替他瞧瞧病倒不妨事,但要说动用库房里那些救命的草药,那可不是她能擅作主张的。
  不料薛鸷却并没有计较,只道:“不打紧,我原也想叫你过来看看他的,只是今日忙忘了。”
  说完又将自己腰间的牌子丢给金凤儿:“你家少爷要什么药,拿这牙牌去库房领用就是了。”
  金凤儿把那牙牌接了,忙替沈琅向薛鸷道了个万福。
  “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看向榻上的沈琅。
  沈琅看上去有些怏怏的,并不说话,身上盖着好几件袄子捂着,全是他给的衣裳。
  邵妈妈忙替他答:“回大爷,想是这几日骤热骤冷,不仔细添了风寒,再有,这山里脏东西多,也许是让邪祟撞客着了,倒也说不准。”
  薛鸷莫名被噎了一道:“胡说。这山里有这么多兄弟汉子镇着,哪来的什么脏东西?”
  邵妈妈闻言连忙说是。
  给沈琅瞧过病后,郑婆婆便领着孙儿回去了,金凤儿去库房领草药,邵妈妈则忙着烧水给沈琅擦身子。
  屋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薛鸷和沈琅两个人。
  薛鸷提着刚猎来的野物走到床榻边,低着脸问沈琅:“我问你,这新屋子好不好?”
  沈琅并不理他。
  “你怎么不谢我?”
  他一凑近,野物身上那隐隐的血腥气便传了过来,沈琅觉得难闻,便皱起眉,脸也偏了过去。
  “好歹做过富家少爷,怎么这般不知礼数?”薛鸷说着就用冰凉的手去捧他的脸,触感很软,只是发着不寻常的烫,“我待你这么好,你还给我甩脸子。”
  沈琅挣扎着想要躲开,又伸手去扯他的手腕,只是他现下手上软绵绵的,实在使不出什么力气。
  他瞪着薛鸷:“滚开。”
  薛鸷闻言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你信不信我立即赶你去雪地里住?”
  他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可薛鸷却没在这瘫子眼睛里看见怕。也是,这小少爷又残又病的,想来并没有什么好“贪生”的,自然也就不会怕死。
  两人都没再说话,薛鸷也不松手,直掐得沈琅半张脸都泛白,不知是不是起了热的缘故,这人的眼角眉梢看上去都带着几分红,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怜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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