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如果没有偶然所得的财富,他会是什么情形?
守着长房的产业、母亲的陪嫁度日。
不能再回书院,他怎么敢离开?凭母亲那种窝囊做派,哪日被人做局落得个足以浸猪笼的罪名都不稀奇。
终日相对,有意无意间揣摩母亲的做派,想找到足够抵消缺点的长处,结果怕是徒劳无获,再添怨怼。
算了,不想了。
用过午饭,顾月霖吩咐辛夷、景天:“带着阿金阿贵到书房院外守着,不论何事,入夜之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辛夷景天称是而去。
顾月霖去了地下居室,他实在是特别需要找个事由排遣心绪。
比对过地上地下堪舆图的方位,他已知晓,地下居室浑似地上外院,以书房为中轴,总体位置向西末端在地上中轴路,向东的末端在竹园院墙数丈之外。
不论换了谁,建了这样一个园子,都会买下方圆几十里的地皮,以防外人破坏、发现竹园的秘密。
这一次,因着畅行无阻,顾月霖把地下的宅子转了个遍。
上房厅堂先前已来过,正是放着名贵陈设的所在,如今东西两侧墙壁各现出一道门,通往次间。
次间又有通往梢间的门,再就是耳房、厢房。
四合院的格局,期间自然以抄手游廊连接,中间是一如地上的院子。廊下有用石砖砌出来的空无一物的花圃,南面有没水没鱼的金鱼缸,东面是没有蔷薇花的花架子,西面是没有葡萄的葡萄架。
廊间垂着一盏盏以明瓦为表漆色不同的灯笼,一个小梯子。
顾月霖借着梯子向上,打开一盏灯笼,见里面是一只白蜡烛。
他用火折子点燃蜡烛,随后又拎着梯子到其余三个方位,各点燃一盏灯笼,以便更清晰地看清院落。
院中还有两口井,罩着黑漆漆的金属井盖,一口标有可用,一口标有废水。
两口井旁边各有木箱、铁钩。
顾月霖若有所思,随即面露惊异。
许是因为所在之处不同的缘故,他明显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
有风。
或许,这就是不论到地下何处都没有不适的原因。
而此时感受,如果不是错觉,意味的便是院落中有通往地上的透气孔,还不止一个,不然不能成风。
如此,那两口井便不是摆设。
他疾步走到标有可有的井边,俯身,手碰到铁钩柄部之际,顿住。
他蹲下去,取出火折子,移到铁钩末端对着的位置,看到了气孔。
真的可以用。
顾月霖按照无言的指引,打开井的盖子。
井水是流动的,就算常年不用,环境相对封闭,短期不宜引用,也可以为洒扫之用。
顾月霖又打开箱子,不出意料,里面是吊绳、簇新的木桶。
他将井盖恢复如初,其他一切亦然,随即疾步到了书房院,不出所料,在院中也看到了情形一致的两口井。
他打水上来,用做清扫,将书房院正屋、耳房的一事一物收拾得焕然一新。
混入尘土的水,倒入注有污水的井中,末了将井盖复原。
可通风是真,到底有限,湿气重了总归不好。
在这忙碌的过程中,他又有了几乎为之狂喜的发现:东面三间耳房,其中一间陈列着三口箱子,一口盛着文房四宝,一口盛着各类上好的纸张,一口则全是医书,附有名录。
或许书房里的书册只是藏书,这些才是蒋昭对预知到的一些事所收集留存的。
顾月霖的心情复杂难抒。
蒋昭在做这些的时候,到底是何心境?
想象不出。
蒋昭若在世,哪怕相隔万水千山,顾月霖也要追寻过去,哪怕不得相见,只是遥遥一拜。
尊敬的,虔诚的,表明自己的感激。
不为眼前,为所得一切。
只可恨,斯人已逝。
顾月霖把一切收拾停当,带上医书名录,循着弯弯绕绕的路,到了存着金银珠宝首饰的所在。
他分几次取了黄金、白银到上面,合计一万两白银。
末了一次,离开之前,他启动关闭存着金银屋舍的机关。
这样一来,就算谁拿到相同的图纸,找到相应的入口,也无法进入。
按理说,防谁也不该防自己的生身母亲。
可他就是到了不得不防至亲的难堪境地。
他没办法期许,同样的银钱转到母亲手里,她会跟他做一样的安排。
那就如她所言,奉行蒋昭只求有缘人的说法,财物暂且为他所用。
最起码,他想的只是帮的人多一些再多一些。
最起码,他身边没有无理取闹跳梁小丑般的下人。
夜色深浓时,顾月霖视为小丑的赵妈妈来了。
顾月霖遣了服侍笔墨的景天,问道:“何事?”
赵妈妈见室内再无他人,上前一步,道:“日间的事,的确是奴婢无理取闹,您怎样责罚都是应当的,只请……”
顾月霖凝眸,视线寒凉,“掌嘴确然是轻了,就该拔了舌头。”
赵妈妈一愣又一僵,跪地磕头,声声作响,“奴婢知错,再不敢了。”
顾月霖实在是不耐烦了,冷声道:“说人话。”
“是是是!”赵妈妈直起身,稍稍迟疑后,道,“太太如今并非凡事不理,只是有心无力。奴婢斗胆问一句,您可曾想过,太太孀居多年,能不能再走一步?”
顾月霖不动声色,敛目看着手里的茶盏,心头却是惊诧不已。
孀居之人再走一步?
再往前,只能是再醮。
母亲要再嫁。
可是……
再嫁没什么,父母之间本就没情分可言,父亲撒手人寰之际,母亲大可以要一份放妻书,何须等到如今?
或许已经拿到手了,只是因着他彼时年幼,才一直不提?
到如今提及也没事,但在这样的关头提出来,简直是不合时宜到了可笑可悲的程度。
顾月霖唇角徐徐上扬,不辨悲喜,正如随他缓缓抬起的眼睑现出的明水双眸,“再醮?”
“……是。”赵妈妈弱弱应声。
“我没想过,但我随她如何。只是,我最多只能改随她的姓,不可能随她再嫁之人的姓氏。”
母亲生于蒋氏,再醮无可厚非,只是他已十六岁,委实不愿冠上另一个姓氏,那就随她的姓氏好了。
自记事到父亲辞世,父亲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语,种种给予,都是他只能领受而再无可能回报的。
这一生,终究是要辜负父恩,也不差加上不孝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也得有一定的前提——
顾月霖问道:“何时有的这打算?那边是哪一家?是否可信?”
“这……”赵妈妈尴尴尬尬地笑着,把手里的帕子拧成了一条绳。
从头到尾,顾月霖的反应都不在太太和她意料之中,她委实还没从惊诧中缓过神来。
哪有这么轻易接受生母再嫁的孩子?她们打一开始就没想过他能接受。
顾月霖耐心即将告尽,语声透着森森寒意:“不能说?难不成要我两眼一抹黑地给太太准备嫁妆?”
第20章 天要下雪娘要嫁人
赵妈妈想到辛夷甩自己的两巴掌,感觉脸颊又在作痛,慌忙道:“您去内宅一趟,请太太跟您说吧。”
“不去。”顾月霖道,“退下。”
赵妈妈回了内宅,过了一阵子,陪着蒋氏进门。
顾月霖望着母亲,心累得很,起身行礼,请她到里间说话。
景天送来两盏茶,悄然退下。
顾月霖盘膝坐到炕几一侧,默默地喝茶。
蒋氏端了茶盏在手,摩挲着盖碗,轻声道:“既然你同意我再嫁,那便抓紧与顾家撇清关系。”
“您嫁您的,不想我留在顾家无所谓,但我也不能随您到别家。”他是十六岁,不是六岁,怎么可能去过一眼可见的糟心时日。
“……那边是首辅魏阁老。”蒋氏劝道,“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你随我过去,他会视你为亲生,尽心扶持。”
顾月霖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我改主意了。”
蒋氏与赵妈妈俱是双眼一亮。
顾月霖心头一阵恶寒,“就算那边是皇上,我也要留在顾家,您何去何从与我无关。我真的想过独自过活,改随您的姓氏,此刻再想,不需多此一举。”
蒋氏与赵妈妈眼中光彩化为黯然,前者道:“你别赌气,想想前程。”
“我不送您了。”
蒋氏不肯走。
顾月霖喝了两口茶灭火,冷静下来,推测道:“为了这桩好婚事,您才心甘情愿地离开顾家。顾家以为算计到了您,实际上您求之不得。”
“不是不是,您多虑了,”赵妈妈抢先解释道,“那时候并没说定。”
“没说定,”顾月霖讽刺地一笑,“那就是顾家有人觉出端倪,用话敲打过。你们没底气辩解,刚好别的房头撵人,只好老老实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