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听闻女陛下血洗长安,手里沾过无数条命。坊间一拨人将她视为神女下凡,一拨人将她踩到淤泥里骂作妖孽。妖孽祸国,国将不国。
  画师今年十七岁,不懂朝政大事。神仙妖孽都与他无关。
  他家境贫寒,靠画画贴补家用,一家子七八口都快饿死了。宫里给很多钱请他来为陛下画荷花,他没有理由拒绝。穷得上不起学堂,他长到懂得气节为何物的年纪,却没有概念,只知道饿死才是一等大事。所以他带着自己最宝贝的画笔来了。
  秦愫端详着呲毛的笔头,毛都快掉光,笔身沾满五颜六色的燃料,笔杆开裂。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破的笔,问道:“他们没有给你送新笔吗?”
  画师斟酌道:“送了。新的笔毛太硬,我用不习惯。还是旧的合适。”
  秦愫闻言,便将笔还给了他。画师小心翼翼双手接过,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秦愫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画架上,道:“既然旧笔用得更加趁手,为何又不画了?”
  画师道:“这朱砂不够红。”
  秦愫扫过盛放丹青的瓷碟,朱砂艳丽。据说有的画师眼睛特别毒,能分辩出几百种层次不同的红。负责准备颜料和画具的内侍忙道:“这便是最红的。”
  画师欲言又止,显然是不认同。
  秦愫笑道:“画荷多着粉色,要那么红做什么?”
  画师道:“陛下见过血色红莲吗?那是世上最美的花。我想画给陛下瞧瞧。”
  秦愫道:“和血一样红吗?”
  画师道:“是,我见过的。”
  秦愫来了点兴趣,问道:“这等稀罕之物,你又是在何处瞧见的?”
  画师没想到陛下会问起这个,实话实说道:“我爹种了三亩田的荷塘。在田里长的,我偶然瞧见,很好看。本想摘下来,结果第二天去的时候被牛吃了。”
  秦愫冷不防笑了出来。现如今世道不知怎么的,凡有个好东西,得想尽办法吹嘘来历,什么天降异石,雷击神木,凡文人骚客,更有这等清高毛病。酸文假醋,动不动女娲补天之心,屈子投江之滨。好像老老实实写点东西会死。
  自从把朝臣清洗完三分之一,秦愫身边能正常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她有时候烦了,也想听点人话。这画师正好合她的脾性。
  谁能教他在陛下面前说一段这么莫名其妙的故事呢?
  牛嚼牡丹,可比风花雪月更有意趣。
  秦愫道:“那便等找到合适的颜料,再上色罢。”
  她漾着笑意的目光从画师脸上拂过。春风拂面,画师恭敬垂首。秦愫转身,长长的的裙摆从画架下滑过去,如流水无痕。她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的画作。刚才跟陛下说话这一会儿的功夫,画师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周围艳羡的视线扎成了筛子。
  秦愫走到哪儿,哪儿的气息声便消失了,一时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颜料碟子,手忙脚乱。秦愫停住脚步回头望去,那人御前失仪,跪地求饶。秦愫只是看着那一地脏污。她的身影刚好站定,被角落中画架夹层中暴露出来的一点箭头所瞄准。
  无人注意到杀机。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蒙混入宫,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手指毫不犹豫扣动机扩。暗箭离弦,笔直射向秦愫。距离不到一丈,触之即死。毫无悬念。哪怕大内高手刺客扑上去以肉身挡箭也来不及了。秦愫难逃一死。
  她对杀意浑然未觉。在杀手急剧放大的瞳孔中,那根有玄铁铸造的铁箭飞向秦愫胸口。箭头布满倒刺,淬了剧毒,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千钧一发,意外发生了。
  在箭头触及秦愫身体的一瞬间,被黑雾生生截停。黑雾像条小蛇,从她心口钻出,咬住那根企图伤害她主人的凶器。杀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秦愫反应过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原本乖巧安分藏在她身体里的黑雾涌出来,异化成龇牙咧嘴的猛兽。它吐掉箭头,转而锁定了杀手的位置,秦愫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发现画架发射箭矢的黑黢黢洞口,那儿藏着一架弩。
  杀手原本万无一失的刺杀的计划被黑雾打破。他死死盯着秦愫的眼睛,像要看清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后知后觉的内侍爆发一声大吼,“来人,护驾,有刺客!”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都愣在原地。秦愫与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对视了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愤恨、不可置信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的眼神里藏着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惧怕。这是名不怕死的死士。
  他潜入宫中,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秦愫,他没想过活着回去。
  侍卫涌了进来,将大殿团团围住。杀手在劫难逃。其他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内侍指着他,“就是他,把他抓起来。”
  侍卫上前将他拿下,按在地板上。杀手的左脸紧贴着地板,眼睛还斜看向秦愫的方向。
  内侍们将秦愫挡在后头,骂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陛下!”
  长刀架在杀手的脖子上,他一动不动,冷眼诘问,“身藏妖孽,为祸苍生,也配称陛下?”
  内侍赶忙用布条塞住他的嘴。一顿拳打脚踢,叫他头破血流,说不出话来。周围的画师吓得跪了一地。方才诡异之景,有目共睹。他们心内忐忑。难道陛下真的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是妖魔化身吗?她身体里的黑雾是什么?竟然能挡住离弦之箭。
  这一切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画师,哪里想到会碰到掉脑袋的事情。杀手不怕死,可他们亲眼目睹的陛下的秘密,还能活着走出崇明殿吗?
  黑雾爬出来,顺着秦愫的手腕,爬到掌心。立起一个尖三角的脑袋。秦愫抚摸着自己饲养已久宠物。杀手的诘问一字一句落在她耳朵里。秦愫面色波澜不惊,而与她共感的宠物却渐渐暴怒,黑雾膨胀。它对着杀手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在秦愫抬眼的刹那,猛然失控,冲向杀手。在半空中化作巨蟒。一口吞下了杀手的身体。只听血肉绞碎啃啮的动静,令人牙酸。黑雾将杀手团团裹住,大快朵颐。片刻后,咀嚼声变小,黑雾散去,杀手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块破碎白衣。
  白衣染上了些许肮脏的粉色。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笼罩着大殿。满殿死寂。进食过后的黑雾重新回到了秦愫的身体里。女陛下亭亭玉立,还是那般明艳动人。利箭冲过来时她的站姿都没有丝毫改变。这可能是数月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刺杀。
  百密一疏,还是失败了。
  秦愫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难对付。
  目睹妖孽吃人的画师们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喘。仿佛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他们。粉色白衣震慑着在场每个人。御史大夫秦业匆匆步入大殿。他闻迅而来,径自冲向了秦愫,道:“陛下受伤了吗?”
  秦愫道:“你说呢。”
  秦业瞥见
  地上血迹,心里头明白了原委。
  他知道,世上没人伤得了秦愫。可听到消息,还是一路跑了来。现如今南边大乱。秦业命令皇城加紧巡防,并规劝秦愫不要出宫也不要宣陌生人入宫,最大程度防范意外。可秦愫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宣画师进宫,作画解闷。严防死守,出了岔子。
  秦业扫视满殿青年画师,难掩厌恶神情。只要出现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他都厌恶。
  “来人,全部拿下!”
  “是。”侍卫应声而动。
  “陛下饶命。”画师们纷纷骚动起来。他们进宫,或是为谋财,或是为博一个前程。哪知碰到刺杀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清白无辜,恐怕遭受牵连,“陛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们吧!”
  哭求声此起彼伏,惨兮兮的。
  秦业对他们的毫无同情,道:“焉知没有刺客同党,押入大牢,严加拷问。”
  画师们把头磕得哐哐响,“秦大人开恩!陛下开恩!”
  秦愫叹道:“把他们杀了,谁来给我画画呢?”
  秦业走到秦愫后头,借一步说话。他低声道:“刺客可能是薛凛派来的。此人奸猾,工于心计。可能会设连环套。”
  秦愫听说过薛凛的名字,东宫侍中。据说当年陛下有意聘秦愫为太子妃时,除了皇后极力反对,还有一个人从中作梗,想尽办法阻挠,那就是薛凛。薛凛曾在太子面前进言,说秦氏女心毒,绝非良配。只是木已成舟,他没能改变。婚事最终定了下来。
  秦愫反问:“你觉着,是杀掉所有人,会中了薛凛的计。还是不杀一个人,更会中计呢?”
  攻心先要拿捏人心。
  薛凛自以为能看透秦愫,猜到她的所有决定吗?
  宫里死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秦愫倒也没什么可在乎的。秦业执意认为,杀了所有人,才最安全。
  南边的局势来越混乱,既太子称帝后,杨玉文也投效了他们。秦愫得国不正,备受攻讦,原本就没有太多民意支撑。她靠暴力夺来的东西,迟早会被更大的暴力所抢去。姐弟两都很清楚,这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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