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隔着一层薄薄的棺材板,装着杨虎臣的尸身,或者说尸渣。驱魔司的人跪在地上一粒粒捡起来的。杨玉文觉得用扫帚可能省点事,没人敢。
  人死如灯灭。
  夜深人静,杨玉文独自坐着,手里提着半壶酒。喝得半醉,他的眼神依然清醒,透过层叠飘舞的白幡,望向杨家正厅外,开阔的门楣,那儿曾是百官踏破头想挤进来的杨家大门。
  自杨玉文记事起,家中逢迎往来,求官拜庙门的不计其数。很少有门厅冷清的时候。
  杨玉文上位后,常年不着家。三婶家不成器的儿子打死了一个货郎,求他捞人。杨玉文没管,愣是耗着刑部判了斩首的罪名。三婶疯了,咒骂杨玉文狼心狗肺。
  杨玉文从不受人威胁,无论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都对他无效,他只干自己想干的事。他有那个能力。全盘掌控杨家后,他把亲戚得罪了干净,也把杨家世代积累的威望和人脉毁得差不多了。
  杨虎臣蝇营狗苟,一辈子经营出来权势滔天的幻影,究竟在他死后,会不会随风而去?杨玉文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握在他手里的,究竟是实打实的权柄,还是父辈余荫下的残羹剩饭。
  世态炎凉,这些天算是见着了。
  杨家报丧后,长安十分平静。
  大多数人认为杨虎臣五年前就死了,拖这么久才发丧,反倒迷惑。朝廷慢悠悠选了个“武恭”的谥号发下来,几乎是往杨玉文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什么国师,什么一肩挑起半壁江山,死了,得到个“恭”的评价,盖棺定论。君恩薄情,可见一斑。
  这个谥号杀人诛心,还要绣金线,做成白幡,裹在棺材上。前来吊唁的每个人都能看见,违心赞颂死者的生平功绩。活着功高震主,死了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杨虎臣做的那些,杨玥做的那些,杨家世代祖孙做的那些,都算什么?
  杨玉文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水打湿他脸庞和衣领,他坐在一片狼藉的纸钱中。香烛烧完了,灵堂安静无声,杨虎臣是不可能活过来同儿子探讨这些。
  玉山地震,麒麟复活,颈环集体失效。鬼塔出现裂缝……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端接着发生。杨虎臣的元神在悄无声息的地方支撑着驱魔司这棵大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算是做到极致。他重伤濒死,死前一句话也没能留给杨玉文。
  杨玉文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扛着那么多秘密。连玉山麒麟未死,这么个大雷,都不曾透露一星半点,到现在东窗事发,驱魔司反应甚至没有那群江湖人士快。
  杨玉文推测,杨虎臣当年可能想通过大阵消耗麒麟。没想到麒麟血那么厚,蛰伏起来硬抗了十年,反过头来熬死了杨虎臣。麒麟重见天日,被傅溶捡漏,让他露了脸。满朝尽是趋炎附势之徒。傅争鸣那老匹夫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杨虎臣被杀,雪千山自焚,线索中断。
  杨玉文死了亲爹,还被踩成垫脚石,心里大不痛快。
  这些天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事,生怕惹主子发作。赵志雄打起帘子,从后头步入,单膝跪在杨玉文跟前,为杨国师的灵位前点燃了三炷香。
  杨玉文知道他没事不会过来,直接道:“查的怎么样了?”
  赵志雄道:“查到了,雪千山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是秦家出的。”
  杨玉文刚要喝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回头望着赵志雄,眯起眼,“哪个秦家?”
  朝中能花二十万两买蝶奴的有钱人,还姓秦,这几乎不做他想。
  赵志雄给了他确凿答复,道:“秦太尉家。”
  秦太尉和他家大儿子常年领兵在外,镇守边关。二女儿秦愫陪太后住在宫里,三儿子留在府里管家,病秧子一个,才名不显,四儿子秦牧倒是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
  “这笔钱转过好几道手,明面上与秦家无关,来自地下钱庄。属下带人抓了地下钱庄的老板,找到账本,里头总共两笔账。一笔花在蝶楼,另一笔花在香云馆。香云馆的大东家就是秦牧。当年秦牧为蝶奴与向云台大打出手,您还办过他们的案子。”
  “所以秦牧包了雪千山?”杨玉文问道。
  “多半是,”赵志雄道:“秦家有那个财力。”
  “雪千山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秦牧好男风?”
  “没听说过。”赵志雄也觉得奇怪,特意查了这事。秦牧嗜赌好色,养了一院子莺莺燕燕,都是女的,没有男的。而且秦牧极其讨厌柳章,为退婚之事险些去跟柳章干架。如果他图新鲜,也不应该找一个那么像柳章的人。
  秦愫痴恋柳章,秦牧斥重金包养蝶楼老板雪千山,雪千山还神似柳章。
  杨玉文喝多了酒,感觉脑子不够转。这他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放下酒坛子,盘腿而坐,试图捋清这团乱麻,放空大脑从头开始想。
  雪千山受主人指示暗杀杨虎臣。如果他主人是秦牧的话,那问题就来了,秦牧为什么要杀杨虎臣?秦家和杨
  家存在姻亲关系,没有明路上的过节。若为当初那场官司,未免小题大做。杨玉文不认为秦牧那个纨绔有这么大的胆子。
  秦太尉都未必敢杀杨虎臣,一个小妾生的庶子怎么敢?杨玉文从未把秦牧放在眼里。秦家执掌兵权,与杨家并无利益冲突。杨家倒台,对他们没好处。
  秦牧背后可能还有一层主使。
  事到如今,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赵志雄查到这个消息,立即前来禀告杨玉文,道:“属下怕打草惊蛇,已经把钱庄老板放回去,那边有人盯着。一旦他的上线露面,便立即回禀大人。”
  杨玉文琢磨了半晌,问道:“你说背后主使会不会是柳章?”
  赵志雄道:“属下没有证据,不过此番斩杀麒麟,玉清观得了赏赐,傅溶即将进入龙骑军。两方都与楚王息息相关。”
  从结果上来看,杨虎臣死了,柳章是最大的获利者。
  这件事绝对跟柳章脱不了干系。
  杨玉文摸到酒坛子,酒坛子已经空了。如果柳章杀了杨虎臣……
  玉山麒麟死后,十年前的事浮出水面,杨家再次站上风口浪尖。
  那个“武恭”的谥号也尤其值得玩味,大家都能从中品出几分深意,朝廷已经没有那么把杨家放在眼里了。墙倒众人推。
  市井话本《逢魔》继续连载。
  书里写了杨家三代人,暴露诸多秘辛旧事,揭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却偏偏语气嘲讽。笔触高高在上,直言杨国师该死,还说驱魔司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杨家几代人为大梁舍生忘死,人丁兴旺的家族死成了独苗,祠堂供奉上千盏长明灯,皆是忠魂。这本书轻飘飘抹去了他们的血泪史,写的全是诛心之论。
  刚出第一篇,便触怒杨玉文,遭遇封禁。杨玉文动用私权,封禁书摊。这才有后头的崇明殿问罪。现如今驱魔司深陷风波,《逢魔》一书又跳了出来,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不怪杨玉文怀疑柳章,这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太像连环套。
  柳章忙完手头的事,抽空去杨家吊唁,他与杨虎臣有过一段短暂的上下级缘分。虽然他不认可杨虎臣的部分主张,但杨虎臣确实为天下百姓做出过巨大贡献,是值得敬重的。人死了,他来上炷香,理所应当。
  杨玉文看着柳章说:“殿下胆魄惊人呐,竟然还敢来。”
  柳章从怀中取出麒麟的内丹,用帕子包着的,递给杨玉文。“麒麟本就时日无多,杨玥重创了它,杨国师封印着它。傅溶不过是捡了漏。这枚内丹归属杨家,我带来还给你们。”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啊,他好处占尽,还不忘把麒麟的内丹还给杨家,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杨玉文注视着带血的麒麟内丹,忍不住笑出来,多么讽刺,这是当着杨虎臣的棺材板当面羞辱他们。杨玉文咬着牙笑道:“我这人很冲动的,殿下真不怕被我砍死?”
  柳章把内丹放在杨国师灵位前。
  他并无挑衅或羞辱之意,只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这东西不该他拿着。杨玉文如何处置,都随他自己。杨玉文表现出来的强烈怒意和杀意,让柳章感到费解。杨玉文疯了那么久,父亲逝去,变得更疯,也情有可原。
  柳章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上完香,便转身离开。
  “《逢魔》是你写的吧。”
  “什么?”柳章站定了脚步。他回过头,不解其意。
  “柳章,记住你所做的一切,”杨玉文盯着他,阴恻恻道:“你会后悔的。”
  ……
  “话本子还在连载吗?”
  “我早就让他们停笔了。”
  “什么时候停的?”
  “杨玉文封禁书摊,舅舅回来那天。”
  “那为什么关于杨家的话本子还再出?”
  “有吗?”傅溶被柳章叫去,问到最后,十分茫然,“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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