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这让大家深感失望。
  柳章与杨玉文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分明是要将长安的天翻过来。大家自寻晦气,碰了壁,愤愤不平,又聚起伙来,准备日后联名上奏弹劾柳章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等罪状。朝中暗流汹涌,围绕换阵之事引发的风波,从未停歇。
  天坛挖树那日,杨玉文和柳章围观,礼部以及宗亲监督,连何内监也代表陛下来了。七万人为了长安安危累死累活,忙个不停,无人在意。杨玉文要从户部要点犒劳银子,他们扣扣索索。结果挖个树,成了天大的事。
  大家忧心如焚,生怕伤了真宗亲手所植的常青树,被祖宗怪罪。
  诸如此类荒唐事,不胜枚举。杨玉文受惯了这些,习以为常。比起他,这次柳章被骂得更厉害,因为柳章身为皇室子弟,要挖他老祖宗的树,更是倒反天罡。杨玉文看见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将柳章训得跟孙子一样,觉得十分滑稽。
  那位老尚书八十岁高龄,三朝元老,官封太傅,祖上两位老臣配享太庙。老头子身上金光闪闪,连陛下也敬他三分。他是老古板,成天挂在嘴边的就是成何体统。杨玉文捧腹大笑,难得如此开怀,问柳章:“不知殿下聆听教诲,作何感想?”
  老尚书年纪大了嘴碎,说两句便说两句吧。
  树还是要挖的,柳章听他骂完之后,让人把他扶下去休息。
  杨玉文看热闹不够,还要当面揶揄柳章。柳章泰然以对,并未觉着丢脸,道:“这些年,杨大人还能在朝为官,也不容易。”
  “这话说的,”杨玉文道:“旁人一听,更要将殿下视作我的朋党了。”
  “为国为民,于大局有利,谁的朋党又有什么干系。”
  柳章认同杨玉文的布阵策略,但不认同他的手段,也瞧不上他的品行。这是可以分开谈的两码事。在杨玉文看来,挺稀罕。他以为柳章是将他全盘否了的。两人此生对立,永远不可能做朋友。
  杨玉文轻描淡写刺了他一句,道:“殿下孤高自诩,不屑于结党。如今竟说这话,到底不符合你的神仙人品。”
  柳章接道:“你高看我了。”
  这话是杨玉文初次听闻。柳章从不自贬。
  从得知柳章包庇江落杀人一事后,柳章的形象,在杨玉文眼里一再崩塌。变得越来越真实,也更有人味了点。他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
  柳章才情出众术法高超,却管不住徒弟,身份高贵,也会为世情低头退让,把砍树方案改成挖树方案。懂得顺势而为,不在无无意义的事情坚持,引发争斗内耗。他甚至学会了容忍退让,把驱魔司的颈环堂而皇之地戴在脖子上。
  杨玉文看见了,朝臣也能看见了。每个人都看见了。柳章能无视所有外界异样的目光。杨玉文总认为,他和柳章站在太极的两端,一黑一白,追求自己所认同的道。杨玉文走在黑里,不介意被染得更黑点。而柳章在白里,自然要想方设法维持那份白。
  但柳章变成了灰的,圆融贯通,反衬得杨玉文故步自封,像个非要跟所有人对着干的傻逼。
  “这东西殿下戴得舒服吗?”杨玉文问,有点挑事的意思。不知为何,每次与柳章对比,他都觉着自己输了一招。
  “不舒服。”
  “要不我给你换个好的?”
  “不用。”柳章无意纠缠此事。
  面对旁人眼光,他不在乎。杨玉文颇觉玩味。
  “黑色不衬你,换个红的怎么样?”
  “看来杨大人对换阵胸有成竹,倒关心这等微末小事。”
  “当然胸有成竹,”杨玉文见他岔开话头,也觉得纠缠颈环的事没什么意思,道:“十年前的错误,我爹犯了一遍,我不会犯第二遍。”
  “小心驶得万年船。”
  “败了,”杨玉文望向苍天,眼神漠然,淡淡道:“老子拿命去填。”
  “此阵若毁,你我死不足惜。”柳章却看的是远处长安街市,道:“遭殃的是天下万民。”
  杨玉文扭头走了,把刀扛在肩膀上,道:“殿下放心,有驱魔司在,天不会塌的。”
  走出十几步,遇到一群宫装女子。为首竖着高髻,着浅紫素仙裙,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人生得极美,身段款款,明艳动人。所过之处人人回首,响起小声的议论“秦姑娘来了”。杨玉文刚好走在她的去路上,站定了脚步。
  身后几个驱魔司弟子都低下头,生怕多看她一眼会被上司殴打。
  秦愫朝杨玉文行礼,笑道:“杨大人安好。”
  杨玉文道:“你怎么在这?”
  秦愫道:“听闻多位大人在此,太后命我来送桂花汤圆,祝换阵圆满顺遂。”
  后头宫女都提着食盒,井然有序,似一群仙女。仙女忽然降临到一群大男人中间,顿时让气氛焦灼起来。秦愫抬了抬袖子,宫女开始分发汤圆。杨玉文在她脸上完美无瑕的笑容扫过,料定她是假传太后口谕,跑来见柳章的。
  太后年事已高,怎么会管那么碎的小事。要管也是皇后来管,轮得到秦愫露面。
  “今日是你母亲祭日,你可还记得?”杨玉文问道。
  “记得,”秦愫莞尔,眼睛半弯月牙,“劳烦杨大人上心。近来宫中事忙,不能随意走动。前两日我已禀明太后,私下回秦家为母亲上过香了。”
  她只称呼杨玉文为杨大人,而不是表哥。因为上回翻脸,杨玉文说她不配做杨玥的女儿。秦愫从善如流,改了称谓,与杨家划清界限。她好似一个没脾气的假人,无论杨玉文如何奚落讽刺,皆不以为意。只有提到柳章,才会有反应。
  母亲祭日她可以挪到前头去祭奠,听到柳章来了却殷勤送汤。
  “追男人到你这份上,”杨玉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也真是贱得厉害。”
  “秦愫卑弱之身,不值一提,”秦愫面对无理责难,从容道:“如今四海升平,仰赖各位大人不辞辛劳,舍生忘死。我略尽绵薄之力,与有荣焉。”
  她本可以和他们这些人并肩站在一起。她却要退到幕后,甘流于俗,做寂寂无名之人,行微不足道之事。若是如此谨小慎微苦心孤诣,为自己谋个好前程,从此相夫教子,也未尝不可。她偏要不知廉耻等着柳章,沦为天下笑柄。
  秦愫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杨玉文雷点上。
  杨玉文都想一耳光抽死她算了。
  十年前,驱魔司大阵被破,上古凶兽麒麟从天而降,攻入长安。沿街房屋毁坏三千幢,百姓死伤上千人。麒麟凶性大发,四处喷火,引发城中混乱。
  驱魔司众人抵挡不住,节节败退。直至麒麟攻入皇宫,天子危在旦夕。杨家女杨玥挺身而出。杨玥身怀三甲,独守于崇明殿外,以腹中胎灵结凶杀阵,给于麒麟致命一击。麒麟败退,逃出皇宫。援军终于赶到,杨玥却身死力竭,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那次惨案给驱魔司带来了惨痛教训。
  天子震怒,命驱魔司务必击杀凶兽。杨国师立军令状,率部赶往玉山追杀麒麟。杨家功过相抵,杨玥以女子身死封一等军侯,以国礼厚葬。成全满门忠烈四字,英名不朽。提起那位天下无双的姑姑,杨玉文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钦佩的人不多,女子更没有,杨玥是唯一一个,她的死重于泰山,大公无私。大家都记得她的名字,知道她姓杨,而不是秦家太尉夫人。秦家因这么个儿媳妇争光。
  杨玥留下的孤女秦愫被太后带进寿康宫亲自教养,陛下抚恤,无人不怜惜。甚至杨国师都对妹妹的遗孤深感愧疚,曾问过秦愫,要不要回杨家,继承她母亲遗志,做一名捉妖师。秦愫拒了,说抛头露面非女子本分,她愿意跟着太后,学琴棋书画针织女工。
  秦愫没有那个志向,杨国师只好随她意愿。
  这把杨玉文气得七窍生烟。他满心期待,准备教表妹习剑,谁知人家只想学绣花。
  她可是杨玥的女儿,
  她怎么能说那种话,自甘堕落。就算天底下所有女人都那么说,唯独她不可以。然而人各有志,他们无法勉强秦愫走那条路。秦愫不敢拿剑,连只鸡也不敢杀,唯好读书。
  长大了,秦愫美名远扬,成为长安的才女,文士口中的名美人,幽淑娴静,仪态万方。一家有女百家求。
  杨玉文出入秦楼楚馆,常听那些男人评点女人,说到最后,都要和秦愫做对比。他们夸秦愫何等仙姿玉貌,柔媚温婉,又是孤女身份,身世清贵。比话本子中编撰的女角还惹人怜爱,神魂颠倒。有一家公子甚至为秦愫害了相思病,此生非她不娶。
  席间的酒后之言越说越不堪,越说越下流。杨玉文把桌子掀了,扬长而去。后有传言说他暗恋秦愫。而在杨玉文心中,他对秦愫并非男女之情。秦愫是杨玥唯一的继承人。杨玉文总在透过她看她母亲的影子,
  可渐渐地,他发觉,秦愫软弱得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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