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傅溶表现得宠辱不惊。
案发地点的尸体已经被收走,血迹都打水冲洗干净了。墙上留有一抹粉色残痕,提醒着过路人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案。据说是擦不掉,东宫司马提议把墙敲掉重建,但御林军认为命案未结,现场需保存完好。东宫只好把这道门封禁,从别的门出入。
发生这件事后,太子吓得做了几宿噩梦,夜不能眠。
太子不敢声张,怕传到父皇耳朵里,又要骂他懦弱胆小。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被死尸吓成这幅鬼样子,传出去岂不沦为笑柄。当朝皇帝驭下极有手段,刚柔并济,唯独对太子是个严父形象,处处要求高。而皇后又极为严肃,不苟言笑。
严父严母的双重压迫下,太子逐渐养成一副仁厚温吞性子,往好听了说是宽仁,往坏了说就是窝囊。窝囊太子十分羡慕傅溶敢跟亲爹在大街上对骂,骂不赢还有太后撑腰。
太子与傅溶促膝长谈,大倒苦水。傅溶连连开导劝解。
难得遇到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两表兄弟联络感情,打开了话匣子。傅溶问了一个深埋于心的谜题,“太子殿下,你明知道小舅舅不近女色,为何要送舞姬给他呢?”
太子长叹一声,道:“孤知道九皇叔喜欢清净。所以送他去嘉月堂休息,没有安排人。”
傅溶始料未及,道:“所以舞姬不是你安排的?”
太子道:“是秦牧一个劲说九皇叔孤枕难眠,要塞个人。孤便准了。”
秦牧,秦家四公子,也就是秦愫的四弟弟。
傅溶记得这人跟向云台交好,狐朋狗友,经常出入烟花之地,不是什么好鸟。秦愫常年待在宫里,也管不住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弟弟。
“秦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太子迟疑了片刻,道:“孤也不知道。”
当年柳章拒婚,害得秦愫蒙羞受辱,秦牧为姐姐打抱不平,扬言要去弄死柳章。后来被秦愫训斥了一顿,消停下来。此事不了了之。难不成这个秦牧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向太子提议,往柳章那塞女人。
这也说不通啊。傅溶摸着下巴琢磨起来。
秦牧恨柳章,应该诅咒他断子绝孙才对。
塞女人算什么报复?傅溶又大胆揣测,万一那个舞姬是刺客呢。兴许秦牧是打算刺杀柳章。这个设想也很难站住脚。纵使秦牧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宫里制造命案刺杀王爷,这和造反有什么
区别。他怎么敢呢……
而且问题的关键是,舞姬为什么会死在东宫门口。
秦牧身为太子的座上宾,为何要忤逆太子,在东宫外头动手。
种种疑问摆在那里。
傅溶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现场看看,寻找点线索。把太子哄睡着之后,他翻窗而出,跳下宫墙,趁夜深人静,将案发现场仔细勘验。他站在死者最后躺下的位置上,四处张望。他发现了一棵百年大树。
死者生前是面对这棵树的。
傅溶踩着屋檐瓦片飞出去,跃上树梢。
大树粗壮,可供两人环抱。傅溶就着月光仔细观察树身,在树干上找到了蛛丝马迹。在两丈多高的树干上,他摸到两条创口,划痕由浅入深的方向刚好朝着死者倒下的地方。
凶器切断死者后,以极快的速度,射中树干,没入树芯。因为创面极薄极细,外表几乎看不出来。御林军根本没想到凶器会飞那么远,横跨了十几座宫殿。杀手内力深厚,不容小觑。傅溶小心翼翼挖出位于树木创口深处的凶器,非常薄。
凶器竟然是一片枫叶。
“宫里没有种枫树,枫叶是外头来的。”
“叶子带血,江落对气味很敏感,我让她闻过,她确定是舞姬身上的血。”
“所以可以判断,这就是凶器。”
傅溶用帕子托着两片枫叶,捧向柳章。
柳章握住叶柄,端详片刻,上头隐约可见血丝。
“这是你待在宫里查出来的吗?”
“是,”傅溶解释道:“我把宫里比墙高的树全检查了一遍,只找到这两片。”
“你做得很好。”柳章点了点头。
这次傅溶的表现,超过了他的预料。连驱魔司和御林军都没找到的东西,被他找到了。
傅溶傻眼,看着柳章,有些难以置信:“舅舅这是在夸我?”
柳章没理解他反应这么大,“我不能夸你吗。”
傅溶热泪盈眶,道:“舅舅终于夸我了。”
柳章道:“……”
这些年来,柳章对傅溶的夸赞屈指可数。
傅溶天赋异禀,做得再好都是应该的。他的目标不仅止步于此,怎能因小小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但江落不一样,她特别需要正向引导和鼓励。
因为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什么事,却没有得到奖励时,她就会立即泄气,恼羞成怒,然后放弃。所以柳章总是会给她点甜头。有时候柳章忘了夸她,她就要特意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等着。柳章没夸两句,她就不走。
渐渐的,柳章养成了一点不走心随口夸人的习惯。江落是听不出好赖话的,她很满足,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一个猴有一个猴的栓法。
柳章对于他们俩一向是因材施教。
“做得好,是应该夸的。”柳章看傅溶这德性,有点想把夸奖收回去。
柳章岔开话头,问道:“太子那边怎么样?”
傅溶迅速平复了情绪,道:“整宿做噩梦,太医开了方子,估计喝几天就没事了。”说到太子,他不得不提起舞姬之事,“太子提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柳章道:“什么事?”
傅溶道:“太子说,那个舞姬是秦牧怂恿他送给您的。”
柳章听了秦牧这个名字,也有点出乎意料。
傅溶相信他也跟自己一样,觉得哪里古怪,道:“这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揣测。”
柳章倒没有往下多说什么,道:“你去查查这两片枫叶。”
这两片叶子是新鲜的,而且很红,应该是在长安附近采摘的。如今才是中秋,大多枫树的叶子要到十月才红。如果山里有棵枫树提前红了,会很突兀。傅溶道:“我是打算从这下手,追查真凶。可换阵的事情还没弄完,舅舅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
柳章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你专心查案,这边的事不用你操心。”
傅溶道:“好。”
二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傅溶待在宫里,既要应付太子,又要查案。劳苦功高,几宿没睡觉。柳章看他有些精神不济。让他回房休息。傅溶说自己不累,还能坚持。柳章道:“吃点东西。”
傅溶摇了摇头,道:“我不饿。”
柳章随口道:“陈叔刚送了夜宵,你吃吧。”
傅溶听了柳章的劝告,把那碗燕窝喝掉。有燕窝垫肚子,他感觉自己好了很多。虽然待在宫里,但外头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他回来后看到柳章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颈环的存在,他心里知道,肯定是为江落戴的。
江落待在自己院子里,捣鼓蚂蚁,据说她知道一种蚁酸,具有强大腐蚀性,能溶解玄铁。她打算搜集蚁酸,毁掉驱魔司的颈环。她搞了几袋子冰糖,养蚂蚁养得不亦乐乎。傅溶回来了都没功夫搭理。此事让人如鲠在喉,难以接受。
她非得弄掉这玩意不可。
柳章听说这事,没放在心上,随她折腾。傅溶的想法和江落是一致的,他们认为杨玉文很卑鄙。为了话本子的事,有意羞辱柳章。
柳章总是自己承受一切,面对风雨。哪怕受伤,也从不被人发现。他出现在人前一定是好好的。风轻云淡,情绪稳定。旁人只会觉得他强大到无坚不摧,这让傅溶心里头很不是滋味,道:“舅舅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你分担。”
柳章对此浑不在意,他戴上,没什么紧要。让江落戴,江落可能会发疯失控。两害取其轻。柳章也是在权衡利弊,道:“分担什么,你要去拆了驱魔司吗?”
傅溶满脸写着慷慨就义,上刀山下火海,道:“只要舅舅吩咐,我会去的。”
柳章鼻子里哼了声,没接话。或许是嘲讽他,不自量力,又或许觉得他可笑。傅溶沉默了许久,道:“舅舅相不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超过杨玉文。”
柳章道:“何必自甘堕落跟他比。”
傅溶道:“……”
原来舅舅连杨玉文也看不起。
傅溶道:“舅舅不能戴着颈环,杨玉文必须摘下来,我让人弹劾他。”
柳章道:“弹劾他的折子能堆成一座山。”
少年心性,爱给人打抱不平,认死理。
“难道就这么算了?”
“傅溶,这是小事,”柳章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这怎么会是小事,他在侮辱舅舅。”傅溶袖中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