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柳章听了,便知来人是谁。
“长安画师颇多,何必专程来问我。”
“大抵是殿下近来炙手可热,画作得您评点两句,能卖出高价。”
“请她进来。”柳章道。
救济穷人,这是善举。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秦愫头戴帷帽,周身裹在白纱之中,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下马车。风吹开帽纱,露出清隽眉眼。她抬头望着楚王府的门楣。陈叔亲自引路,道:“秦二姑娘,这边请。”
秦愫点点头,道:“有劳陈叔。”
秦愫几年前来过一次。也是暮夏初秋,她奉太后之命,来接傅小侯爷入宫。那时候傅溶还在长个子,喜欢跳起来拍高处的树叶。
下完雨,柳章送他们出来,傅溶忽然拍树枝,溅了秦愫一身水珠。柳章折下竹枝在他身上猛抽了一下。傅溶吃痛叫闹,咋咋呼呼躲到秦愫身后,秦愫又是惊又是笑,差点被他绊倒。柳章扶了秦愫一把。秦愫说自己无碍,请楚王殿下饶傅溶这回。
柳章就没打他了。
竹林还是那片竹林。秦愫跟随陈叔步伐,故地重游。发现林子里多搭了一个秋千,石桌前双人石墩也变成了三人的。柳章崇尚简朴,如今院子翻新,比从前看起来富庶许多,也更精致了。陈叔说都是小姐弄的。
秦愫问道:“殿下喜欢这些吗?”
陈叔笑道:“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秦愫心想,柳章大概是个漠不关心的态度,随便旁人折腾。这些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小姐毕竟是孩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没个定性。”
陈叔长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府里又没个王妃管着。”
“傅小侯爷以前闹,经殿下严加管教,长大了,才收敛些。如今添了一位小姐。两个混世魔王凑到一块,生出不少事故。上回跑到城郊去玩,害得殿下大半夜出去找人。第二天大发脾气。两个人挨罚,还要争着为对方受过。殿下有时候也头疼得厉害。”
秦愫道:“殿下面冷心热,得他教养,是两个孩子的福分。”
陈叔道:“二姑娘蕙质兰心,明白我们殿下的为人。”
秦愫随陈叔进入书房,看见了柳章。
她摘下帷帽,屈膝行礼,道:“秦愫参见楚王殿下,殿下千岁。”
柳章道:“起来罢。”
秦愫入座,陈叔上了茶,退下去。
“殿下别来无恙?”
“一切如常。”
“今日不请自来,恕秦愫冒昧。”
两人之间隔着若隐若现的帘子。柳章坐在书桌前,案上摆着花瓶,瓶内插着几枝盛放的荷花,开到浓时,色泽淡雅。秦愫隔帘窥花,不知想到什么,失神一瞬。仆从将她带来的画卷送到了柳章眼前,帘子晃晃悠悠地甩着。
“上月我去城隍庙上香,为太后祈福,见村中百姓穷苦,心有不忍。我回去想了几日,决定设赏花宴,以荷花为题,赋诗作画。闺中女眷不便留名,故而斗胆前来,恳请殿下题字,算是添个彩头,沾一沾殿下的光。我再将画作拍卖,得来的银钱悉数分给穷人。”
“秦姑娘菩萨心肠,多行善举。”
柳章命赤练研墨,选了一只常用的狼毫,“这很好。”
写几个字,做顺水人情,耽误不了什么功夫。
秦愫再次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柳章取出画卷,一一看过。
“不知殿下以为,哪一幅画可做魁首?”
“论技法,秋风枯荷这幅当属上乘,只是哀悼之意甚重,小小年纪,未免悲谶。”
柳章看完了几幅,选出那幅大写意的墨荷,“此为魁首。”
他所评点的,认可的。恰和秦愫心意。两人观点别无二致。
秦愫含笑道:“殿下的高徒也画了一副。”
柳章扯了扯嘴角。
江落能画什么惊世大作。
想来是鬼画符,乱涂一气,故意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柳章不抱有任何期待,翻到最后一张。秦愫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在看到画上内容时,他的动作明显停滞,卡住了。与他设想中恰恰相反,江落虽然没有学过画画,但她拥有极强的观察力和学习能力。她背书天赋不佳,作画却是无师自通。
色彩和线条运用醇熟,栩栩如生,突出了主体的特质。如果秦愫不说这是江落画的,柳章不可能认出来。然而这幅画又很离奇,跟其他画作格格不入。除了江落,没有任何一位小姐能光明正大画出来这种东西。
因为这画的是幅春宫。
荷花丛中,小舟悠悠。一位少年趴在舟上。散落长发滑到了水里去。他衣裳半褪,露出雪白的后背和细腰。一枝粉白荷花压在他柔软的腰窝上,挡住起伏的曲线。少年没画正脸,只有后脑勺。
似乎已经睡着了。
柳章看着这幅不堪入目的画,手指节掐得发白,拳头硬了。研墨的赤练也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场面死一样安静。秦愫垂目喝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柳章脸黑似碳,太阳穴暴跳。他掀开灯罩,把画纸顺手一卷。火舌舔上来,脏东西被烧成了飞灰。
“赤练,取我的绿荷图。”
“是。”赤练赶忙道。他把柳章以前画过的荷花图取来。
柳章烧了一幅,就少了一副。他用自己的画作填补江落的空缺,就当那副脏东西没存在过。秦愫顺水推舟收下了。如何教导徒弟那是柳章自己的事情。她怎好多加置喙,此来是为题字。目的达成,她没有停留,谢过柳章后,带着画作匆匆告辞。
陈叔留她用午膳。秦愫婉拒,说太后宫中还有事要处理。
柳章把江落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画的什么?”
“是她说,画景抒情,让我想到什么就画什么的。”
江落还挺不服气,莫名其妙。
柳章满眼怒火隐而未发,道:“你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吗?”
江落道:“是啊。”
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柳章竟然气结,没接上话。
“花是情物,我画两只蜻蜓,岂不正好应景。”
“你画的是蜻蜓吗?”
“对呀。”江落坦荡道。
柳章回想一番,荷花上,的确有两只蜻蜓在交尾。
难道秦愫还能冤枉她不成。没等柳章另做他想,紧接着江落又道:“不过蜻蜓太小,纸太大。我画完后,还空了好多,就加了个人。”
如此说来,的确是她画的,没烧错。
柳章道:“那人是谁?”
江落道:“杨玉文,”
柳章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杨玉文。”
江落说出了一个令人疑惑的名字。
见柳章不解,江落回房找出一堆话本,搬到柳章面前。她随手一翻,翻到了那页。荷花,舟楫,衣衫半褪的少年。上头的内容跟刚才柳章烧掉那幅一模一样。除了两只蜻蜓。柳章这才幡然醒悟,反应过来。
江落的意思是,只有蜻蜓是她自己画的。其他的内容都是复刻话本上的插图。她看话本时,记住了插图。刚好这幅图上有荷花,应当日之景,故而拿来照用。她并不是什么无师自通的画画天才,只是对色彩的记忆十分深刻,很会模仿而已。
这些话本子都是傅溶上次组织人写的。
柳章想清楚来龙去脉,怒火稍有降低,“以后别再看这些东西了。”
江落道:“为什么啊?”
柳章道:“你想学画,我日后教你。”
江落觉得二者并不冲突。
话本子可以看,画也要学。江落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看到了桌脚掉落的一些碎片。是没烧完的画纸。她捡起两块,合在一起,正好是只蜻蜓尾巴。听说秦愫方才来过。她一想,全部明白了。江落把残纸夹在自己珍藏的话本中。
柳章看她闷声不吭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说你两句怎么了?”
“我错了,师父说是应该的。”
江落看向了柳章的眼睛,道:“可人间有那么多忌讳,我连错在那,都不知道。”
第55章 拥抱他告诉她,什么不能做。
柳章本以为她是故意画一些不伦不类的东西,让别人难堪,彰显存在感。现在看来倒是误解了。她真的不明白。柳章沉默了良久,这或许是他的疏忽。以为江落化成人形,自然而然什么都懂了,她如此狡诈机敏,想学个什么没有学不成的。
可她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妖,有些思维惯性难以改正。没人跟她说过男女之情,又看了这些夸大其词的话本,心性越发乱了。
柳章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沉下心,道:“你坐下。”
江落闻言,拉过椅子,双手捧腮,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静静等待柳章的下文。
柳章也不知道从何讲起,斟酌道:“人族女孩成年后,可谈婚论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择良辰吉日,嫁作人妇。与夫君举案齐眉,生儿育女。这是人间婚嫁传统,大多数人都按部就班,照这个流程过来的。”他从书架中找出一本周礼,递给江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