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江落捧着那本厚厚的书。
  朝觐婚丧祭祀……
  社会的所有制度规范,汇总一套完备体系,可称“礼”。
  柳章道:“人之异于禽兽,在于遵守公序良俗,知礼明义,不悖人伦。”
  江落翻了翻,“书上规定不准看话本吗?”
  “那倒没有。”柳章改换了一套说辞,收回前头的强势禁令,“闲着无趣私下看看便罢了。不要到处去宣扬,画给别人看。”
  “那我以后不画就是。”江落明白了,也没什么难的。
  “你把这本书带回去,慢慢看,不懂来问我。”
  江落产生了新问题,“什么样才叫成年呢?我现在三百多岁,算成年吗?”
  柳章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成年没有。
  “没人告诉你吗?”
  “没有,”江落摇了摇头,“我娘死了,我没有族人。”
  “你的臣民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发/情期到了,就是成熟了。”
  江落琢磨一下,成熟可能就是成年的意思,道:“这么说来我还没有成年。”
  柳章想到了上回七夕节,她喝多了酒,尾巴忽然冒出来,收都收不回去。那可能发/情期即将降临的征兆。江落对此一无所知。她醒了之后把那天晚上的事忘了个精光。柳章感觉自己应该提醒她注意一下,可这话尴尬,不知如何说出口。
  江落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那我成年了,也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去成婚吗?”
  柳章道:“你潜心修行,可以不必成婚。”
  江落像是听了个匪夷所思的奇闻。
  “为什么?”
  “修道之人大多不成婚。”
  “那我不是绝后了吗?”
  “……”柳章以为,她想着繁衍,是为了分散魔血延续自己的性命。
  本质上出于利己考虑。
  原来她还考虑绝不绝后这种事。
  柳章道:“我和你一样,都不会有后代,这没什么。”
  江落道:“那傅溶呢?”
  柳章道:“随他自己。”
  江落道:“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产生后代呢?”
  “这些话也不要在人前说。”
  柳章提醒了一句,道:“你和傅溶并非同族,不能有嗣。”
  江落当然记得他们在竹林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道:“我知道,我是说修道成功之后。我成神了,也不能吗?”
  柳章道:“你若修成神心,便不会再想着儿女情长这点小事。”
  江落又听不明白了,“为什么?”
  她有一万个为什么等着问。
  刨根问底,追着柳章,问了整整一下午。
  柳章荒废半日,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回答她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思路跳跃,按下葫芦浮起瓢。刚说通这个,又反驳那个。她认为成神之后的自己只是变得更长寿更强大而已,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吃龙须糕。拥有七情六欲,无所不能为。
  柳章没有告诉她,真正走上那条路,她会逐渐失去欲望,失去本能,连江落这个人的影子都消失不见。
  你不是浮萍也不是飞絮,沉沦自弃,跌下来,只会埋在泥土里烂掉。你必须往上走,无论多苦多难都必须往上走。你要克制深埋骨血的瘾,摒弃天性和冲动,将自己从动物的躯壳中剥离出来,踏上那条荆棘丛生的通天大道,获得神性,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彻底永生,也彻底不复存在。
  我将无我。
  那才是你理应追求的使命。
  柳章与江落坐而论道,谈到黄昏。将从前没说过的话都说透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他理应承担起教养她的责任。江落听得
  一知半解,在混沌思绪中建立秩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被绕得头晕,趴在小方桌上,发出之前背书背疯了时的哼唧声。
  这么多这么难这么复杂。
  不学了不学了……
  她开始耍无赖,打退堂鼓。
  柳章道:“来日方长,不用着急。”
  柳章坐在窗下。江落隔着臂弯,偷偷看他。
  黄昏垂暮,从镂空窗格中射进来的暖金色光芒落在他肩背上,勾勒出挺拔身形。他身着素白色宽袍大袖,腰间束着两指宽的暗红色腰带,悬挂一枚水滴勾玉,垂眸翻书的模样,显得矜贵清雅。不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卫道者,反倒更像个文人。
  这一幕柔情美好,让江落心念一动,联想到清晨收露所用的玉白瓷瓶,里头插着新鲜杨枝,盈盈傲骨,清艳无方。
  只是一碰便撒,一照便化,沾惹不得。
  他气质清冷,但眉眼含情。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讨好他的错觉。仿佛他很容易心软,求求他,认个怂,他就会原谅你的过失,教你该做什么,怎么去做。他严厉,但包容。
  江落心里枝枝蔓蔓生长。
  她含着自己手指头,无意识的,啃咬。
  柳章注意到江落不规矩的动作,他俯身靠近,抽出压在她脸下的书本。江落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混沌懵懂。柳章握住她手腕,让她放下手指,“别咬,这样不体面。”说这话时并没有责骂意思,而是压低了,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照顾她自尊心。
  他告诉她,什么不能做。
  江落呆了片刻。
  柳章握着她手背,取出帕子,将她手指头上沾的津液擦去。
  他垂着眼睛,擦得细致认真,毫无嫌弃厌恶。
  仿佛在照顾一个婴孩。
  “师父。”
  江落心底里生出一种冲动。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促使她血液沸腾,手心出汗。她鬼使神差扑向柳章怀中。柳章的腰细而窄,抱住了还有剩余。她抱着他的腰,嗅他衣裳里好闻的气息。柳章跟个木偶一样坐在那没有动。他有些僵硬,像是从没被这么抱过,他说:“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并没有推开江落。
  两人紧紧相贴。江落能感觉他身体的热度,这个人是热的。
  柳章望着怀中鸟雀一样的女孩。
  江落闷声道:“师父,我真能修道吗?”
  柳章给了她坚定的回答,“只要你想,便能做到。”
  江落喉头一紧。她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上有什么。可柳章说,她会做到。
  江落道:“你会帮我吗?”
  柳章道:“会。”
  江落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那力度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柳章犹豫片刻,抬手抚住了她的后脑勺,传递给她力量。江落对这怀抱几乎痴迷了。如果柳章现在杀掉她,她都舍不得松开。她面庞潮红,心内躁动,莫名有些口渴。
  “好了。”柳章拍拍她肩膀,“起来吧。”
  江落挣扎片刻,松开他的腰,意犹未尽坐直了身体。
  柳章起身走出竹屋。
  赤练进来禀报什么事情,他在外头听。
  江落一个人坐在原地,呼吸间还有柳章的气味。空气是燥热的,她一阵阵发蒙,所有的血气都在往上涌,手指尖有些发软。那旖旎如同火石碰撞,刺啦刺啦得炸了个满堂彩。她好想做些什么,却分外茫然。直到那燥热慢慢冷却。
  仆人们进来点蜡烛,收拾混乱书台,端走凉透的茶杯。
  她才如梦初醒,摇摇晃晃,从眩晕中站起来。
  “师父呢?”她看向了柳章离开的方向。
  “殿下有事出去一趟,让小姐自己去用晚膳,早些休息。”
  “哦。”
  江落握着出汗的手指,失魂落魄走向屋外。
  她感到莫名失落。
  晚饭没吃两口,早早洗漱,睡下。江落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抱着枕头,没有抱着柳章的感觉。怎么调整也没有。她蹬着床板,把枕头踹飞老远,心浮气躁。熬到三更天,她猛然翻身坐起,跳下床,把枕头捡回来。趴在上面睡。
  到天亮终于快要睡着,忽然被丫鬟叫醒。
  “小姐。”丫鬟打起帘子,点燃蜡烛。
  烛光陡然刺痛江落双眼。
  江落把头埋在被子里,有些烦躁,不想理她。
  丫鬟道:“小姐,五更了,您该起来梳妆换衣了。”
  江落道:“起来做什么?”
  丫鬟道:“您忘了,今日是中秋,陛下设宫宴,咱们王府得去。”
  江落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傅溶跟她说过。“宫宴不是晚上吗。”
  丫鬟笑着扶她坐起来,将她凌乱头发捋到脑后,道:“宫宴是在晚上,可小姐得去拜见各宫娘娘,再耽误就迟了。”
  第56章 入宫“是个伶俐孩子。”
  江落一大早起来梳洗,盛妆环佩,里三层外三层。头顶十几斤重的冠。
  年老的仆妇们跟她灌输宫中礼仪。
  江落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复杂头衔和各宫名讳,只能粗略在心里默念。皇帝就是人族的大王,他住在皇宫里,统治大梁,天下万民都臣服于他。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必须恪守礼仪表示敬重。而后宫女眷包括他的母亲嫔妃女儿,这群女人位份尊贵。江落得去拜访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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