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烽火燃尽的城墙上,一中年男子眼眸坚定,他怀里死死护着面残破的旌旗,除此外,那宽大粗糙的广袖中,还露出一角孩童的发髻。
  “程大人还是归降吧,若为我大梁所用,陛下必保你日后平步青云,况且夏国气数已尽,皇室中男丁已绝,早无复国之望,为一个无用的公主,不值得牺牲自己性命。”
  衣角被风吹开,那怀里的幼童露出半张脸。
  昂贵蜀料包裹着这位公主软白的脸庞,宛如金器中盛放着的蟠桃。
  这样稚嫩可爱的脸,谢鹤徵本以为此刻她眼中一定储满了泪,可当大风再次刮过,他从那双澄澈的杏眼中,看到了本不属于她的锋利。
  接着,他想起了什么,心脏猛然漏了一拍,那女孩儿分明是…
  “既如此。”男人手掌一摆,冷道,“夏国余孽一个不许留,放箭。”
  端坐在马背上的男人一声令下,谢鹤徵来不及有其他动作,黑压压的箭雨顷刻间扎满墙面,穿破肉。身。
  谢鹤徵双膝酸软没有力气奔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城楼上,他急切地扒开冰冷的铁器和粘乎乎的尸体,可面前所有的东西都烟消云散。
  他咬牙,抓起一旁的长枪,对准那人的心脏,长枪势如破竹飞出,“哐”的一声,同时伴随着心脏剧烈的疼痛,长枪被男人身边的少年挡落。
  “噗呲—”
  利器从肋骨间抽出,那个女童握着淌血的匕首赫然出现在身后。
  ……
  “大人,您梦魇了么?”
  谢鹤徵猛然睁眼,他如溺水获救般深吸了一口气,掌心一移却捞了个空。
  “是否需要喊个大夫来看看?”
  谢鹤徵什么也听不明白了,脑海里唯有一双锐利的眼神,他略微沙哑道:“我要林姑娘,她在哪。”
  侍女有些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去外头寻林锦璨。
  香已尽,谢鹤徵起身屈膝,转头对上铜镜,他发现他的鼻梁骨上也一点痣。
  梦里那个少年也有。
  谢鹤徵背后一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
  可为什么会忘?
  他十五岁随长辈出征,打过大大小小的仗已数不清,只记芫州一战,首次出征便出师不捷,我军伤亡惨重,自己奄奄一息被一隐居山林中的山人救下后,便有一段缺失的记忆。
  林二姑娘,萧氏女…
  她到底是谁。
  “你可算醒了。”
  林锦璨掀开石青撒花帘,端着盛着樱桃冰酥酪的托碗进来,见谢鹤徵盯着她凤眸微眯,一句话也不说,心中便想好对策。
  此刻日上三竿,她把人迷晕足足有好几个时辰,谢鹤徵难免对她起疑。
  “还是不死心?”
  “什么?”
  林锦璨一愣,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中,笑道:“碗里无毒,可放心饮用。”
  语罢,她白嫩的指尖捻起汤匙,把一颗殷红的透汁的樱桃放入口中。
  谢鹤徵挑眉淡道:“我说的是昨晚。”
  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女人该用什么法子来给自己脱罪,或许是因为那个梦,即使林锦璨在香炉里给他下毒,他也没有半点恨她的意思。
  话虽如此,但谢鹤徵也并不打算那么快饶过她。
  门窗大开着,帘子也在勾上挂着,四下无人,谢鹤徵毫无忌惮地环住林锦璨的腰,轻轻一拉。
  “哐当—”
  玉碗乍破水浆迸,林锦璨整个人往榻上倒去,那碗冰酥酪随之也溅满整个衣袖。
  软樱桃的清甜香在二人之间似有若无的弥漫,谢鹤徵察觉人要从腿上滑下去,便箍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抱了抱。
  林锦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吓了一跳,她扒住桌角,因为抗拒指尖开始轻颤。
  白玉碗沿凝结的水珠坠在湘绣裙裾上,洇出深色痕迹。
  她忽然轻笑了下,将冰酥酪搁在紫檀嵌螺钿小几上,随之面无表情地摩挲着谢鹤徵的凸起的喉结,冷道:\“我不知道谢大人在说什么,我们或许是有误会,但不管真像如何,总之,按你我的关系,您该放手。”
  谢鹤徵听罢反嗤笑,抓住她方才离开自己脖子的手:“你一番话倒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可是是谁在故意引诱我?说来日方长慢慢来?”
  “是我说的没错。”林锦璨闭眼:“可自始至终只有你动了妄念。”
  话说完,谢鹤徵食指和中指已悄然夹起一枚碎瓷片,他把锋利那边轻轻搁在林锦璨的手腕处,只要用力一摁,筋脉便会断开。
  林锦璨看着发红的手腕,更加变本加厉不服气地顶嘴道:“我是谢如归的妻,我与他之间,做过亲密无间的事比你多得多,而我与你之间,第一次是我认错了人,第二次是因为想保命。”
  一直逃避的真相,被毫无保留地揭开,谢鹤徵无措地挑了挑眉,想极力掩盖掉在心脏深处慢慢抽离的东西。
  犹如抽丝剥茧,痛的快感让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现在不愿哄着我,是有了比我更好的?”
  林锦璨一愣,清醒过来。
  谢鹤徵接着把人推开,眸子里透着一丝寒光,淡道:“没有就好好待在我身边,若再敢私自跑了,那日你拼命救下的男人,我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来祭奠你我的感情。”
  “我的手段你是见识过的。”
  林锦璨背脊一僵。
  谢鹤徵见她终归沉不住气,冷笑道:“那日我已在他身上种下毒,他想要活着,必然每搁三月回到京都取药,彼时,取他性命不过探囊取物。”
  林锦璨魂不守舍地回到暖阁,恐惧包围着她,背后如针毡般让不寒而栗。
  这几个时辰之内,她趁机去了趟地牢,见到了塔赖郎主,郎主知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再无兴起之望,便再和林锦璨对接好暗号,与其达成共识,将隧道一半舆图的地点,告知她在何处。
  可方才那么一遭下来,她清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谢鹤徵股掌之间的一只玩物罢了。
  活到哪日,还不是看谢鹤徵的心情?
  林锦璨抱住发抖的手臂,若想活,她必须逃,且要逃得干干净净。
  ……
  幽州一事解决,林锦璨次日便随谢鹤徵启程回了京都。
  路途遥远,回到谢家是半个月后。
  谢老夫人和谢侯得知凯旋而归,早已着盛装,领着谢府上上下下在门口候着。
  他们等的不是谢鹤徵,而是朝中那道封官加爵的圣旨。
  “母亲。”
  待宫中小黄门离去,府中女眷皆对谢二夫人为何失踪,又为何能安然无恙回来感到好奇,林锦璨整了整袖袍,上前给陈素问行了个大礼。
  她眉目间带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道:“您这几个月可睡得安稳,头疾可有好些?也是儿媳愚钝,错信了身边亲厚的婆子丫头,这才害您和夫君担忧了。”
  “好在碰巧谢三公子救了我,否则……”
  陈素问没急着开口,反倒是三房的一位姨娘先接话了:“这么说,那件事情是真的?”
  声音虽小,但在鸦雀无声的的前厅异常明显,陈素问眉头一紧,略带恨意地瞥了眼林锦璨。
  “这事真是红椿收买了人牙子?这么说来倒是巧了,二夫人失踪的那日,红椿魂不守舍的,次日被人发现时,衣不蔽体披头散发的,整个脑袋都埋在水里呢。”
  众人听罢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陈素问摸了摸林锦璨的脸叹道:“红椿姑娘有心往上爬,想当主子倒也是人之常情,可偏偏咱们二哥儿不对林姑娘忠心不二,从未想过纳妾一事,可她却不死心,妄图害主母的性命取而代之,落个疯病也是咎由自取。”
  “我念她伺候二哥儿数年,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便饶她一命,二夫人不会怪罪吧。”
  这一切恶果都将由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子承担,而谢如归还是众人眼里那个风光霁月,好夫婿的世家子。
  她覆上陈素问的手背,乖巧地蹭了蹭道:“母亲心地善良,我怎会有怨言。”
  陈素问触及少女柔软的脸庞,心中悠然一颤,她下意识瞥了眼林锦璨宽松罗衫下扁平的小腹,忽然叹道:“好姑娘,去看看二哥儿吧,你们夫妻二人许久不见,他想你想得紧。”
  春花败谢,院落小径中落英缤纷,虽已是春末,他们成亲时的主屋还燃着暖香炉。
  林锦璨踏入不见光的房内,青灰色的帘幔层层垂落,厚重又累赘,仿佛要将人捂死窒息。
  她意识到,谢如归的日子怕就是这几天了。
  侍女试探道:“公子,二夫人平安回来了。”
  帐内的人半天没有动静,丫鬟有些心惊胆战的,立马掀开帘子。
  林锦璨心里虽有准备,但瞧见谢如归的模样时还是一愣。
  面色暗沉,眼底乌青,人也消瘦的不成样子,哪有有从前半点影子。
  她跪下唤道:“如归哥哥,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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