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是不用值班,但医院有研讨会要参加,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打电话过去,却没人接。
  湘满院是庆宁的一家湘菜馆,就在他家小区门口,很辣,陶迹很喜欢,以前来不及做饭,又不想吃医院食堂,陶迹会打包回来吃。
  住院之后,陶迹的饮食不能像之前那么随意,自然再没吃过。
  何流连着打了六个电话,都没人接。如果不是深夜,他可能会立刻冲到最近的营业厅,去查这个号码的所有信息。
  而现在,他能做的,仅仅是查出这个号码的归属地。
  那是北方的一座城市,他们本科母校的所在地。
  第二天,会议一结束,何流谢绝所有邀约,立刻前往附近的营业厅。
  持卡人是刘可敏,陶迹的发小。
  毕业后,刘可敏选择留校做了老师,陶迹生病时,她不辞辛苦地来回很多趟,葬礼也帮了很多忙,一直拖到假期最后一天才回去。
  何流坐在车里,拨通了刘可敏的电话。
  对面好一会儿才接:“学长?”
  “嗯,可敏。”何流说,“你在学校吗?”
  “在啊,怎么了?”
  “我明天下午去找你一趟。”他说,“陶迹短信的事情,方便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落了下来:“如果是因为这个,你没必要来。”
  “什么意思?”
  “我的卡给他了,他后来怎么处理的,装进什么手机,我不清楚。”刘可敏说,“他只让我明年元旦去销卡就行。”
  何流没再说话。
  电话那头,刘可敏轻轻叹了声气,语调里有了几不可察的哽咽。
  “学长,我本来想跟你说节哀,但话到嘴边,又真的说不出口,因为连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件事。”
  “我不知道他用那个号码做了什么,但从你的态度看,应该是想给你宽慰,别扫了他最后的心意。”
  “……我明白。”
  何流闭了闭眼,心底说,我明白。
  再次收到短信,是除夕。
  何流卡着过年的时间点忙完了工作,本想开车看望一下陶家父母,可路上山体滑坡,道路封锁,他只好等待交警前来疏散。
  短信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何主任下午好,今天除夕,回家了吗?今年包没包饺子啊?想吃玉米猪肉馅的,好馋,帮我多吃一点吧。哦对了,我之前一直追的小说不知道完没完结,你帮我看看啊,书名我跟你说过的,看看男二号到底还有没有活着。】
  短信戛然而止,就像平时的对话一样,无厘头,想到什么说什么,太过于平常。
  可他还是红了眼睛。
  短信不时地来,没有定期,没有规律。
  他又联系了刘可敏几次,想让她帮忙看看,能不能利用机主的身份找到电话卡,可每次都无功而返。
  两个人见面,是那年的五月。
  何流终于又回到了学校,因为陶迹在短信里说,想看看春天的校园。
  北方的春天并不温柔,干燥风大,偶尔还有沙尘。
  何流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看,会来也只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
  见面的原因他和刘可敏都心知肚明,因此氛围从开始便笼着一层晦暗。
  店员把咖啡放在他们面前,刘可敏喝了一口,率先打破了安静。
  “听说庆宁市又计划引进一台达芬奇。”她随便找了个话题,“是你们医院吗?”
  “……我不清楚。”
  何流沉默了一秒,而后看了眼窗外,说:“我已经很久没上临床了。”
  刘可敏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何流笑了笑,没说话。
  他没告诉刘可敏,看见那些病人,自己总是会想起陶迹,以前极少出现的感性和共情让他很难受,而一旦遇上难以治愈的疾病,他的脑海里就会一遍遍闪回陶迹的检查单。
  那些报告,陶迹住过的那两间病房,他只要看上一眼,都会控制不住的头痛心慌,紧接着便是一夜夜的无眠。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影响到病人的治疗方案。
  他大概是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医生了。
  “学校今年的招聘公告,你有文件吗?”何流问。
  刘可敏动作一顿。
  当初是有老师劝何流留下的,但她还记得,那时陶迹说,学医就是要去医院治病救人啊,何流在旁边,跟着点头。
  再然后,两个人便毅然决然地前往一线,这么多年来,哪怕再苦再累,她从没听见他们抱怨或后悔过。
  她问何流:“现在放弃临床,那学长你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何流摇头:“无所谓了。”
  刘可敏盯着他看了几秒,先把文件发给他,又推了张名片过去。
  她说:“附属医院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是我朋友,专业素质过硬,你有需要的话直接跟他联系,报我的名字就行。”
  何流没拒绝她的好意:“谢谢。”
  刘可敏没再说话,默默喝着咖啡,直到杯子见底才放下。
  “学长,那张卡如果你想留着,提前跟我说一声。”她说,“我应该把它可以转到你的名下。”
  “好。”
  何流低头,盯着咖啡表面的拉花,几秒后问:“可敏,你真的不知道卡在哪儿吗?”
  刘可敏依旧摇头:“真的不清楚。”
  何流微微点头,不再追问,他抬腕看了眼时间。
  “不早了,外面天气不好,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学长,我a……有人来接。”刘可敏立刻换了个词,又岔开话题,“你呢,什么时候回庆宁?还是在这边待几天?”
  “还没想好。在庆宁,总觉得哪里都有他,却哪里都看不见他。”说着,何流自嘲地笑了声,“其实在这里也一样,但好歹能骗骗自己,他可能只是去上课了,不像在家里,骗都没法骗。”
  刘可敏低着头,没接话。
  很长的沉默后,何流站起身,主动结束了这次会面。
  “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先走了,保重。”
  他正准备走出咖啡馆,却被刘可敏叫住。
  “陶迹说过你肯定会找我,但比他预想得早了很多。”她长叹一口气,眼圈很快红了,“我就知道这事不靠谱,他非不信。服了,我每次骗你感觉都在折寿。”
  何流皱眉,抬眼看过来:“骗?”
  “卡在我这儿,手机也在我这儿。我瞒不下去了,真的。”
  她情绪显而易见地开始崩溃:“陶迹这脑残真以为活着死了是一句话能带过的事吗?我现在就想把他挖出来,话说得那么简单,他自己怎么不来做?他倒是自己来做啊,烂摊子丢给我算什么?以为我就能开开心心地接受这件事吗?”
  何流半垂下眼眸,就这么站在座位旁边,没说话。
  “这些短信,除了一遍遍提醒你、提醒我他真的死了,还有其他用吗?”刘可敏抹了把眼泪,“陶迹说什么要用这些短信让你好好生活,简直是放屁,他就应该睁开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何流手搭在椅背上,关节开始泛白。
  “学长,如果你不急着走,这两天我就把卡转给你。这种慢刀子磨人的事,我是一点儿也做不下去了。”
  刘可敏吸吸鼻子,几个深呼吸后,她冷静下来,扯唇笑了下,又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陶迹蠢到家了,但又不得不承认,要没了这股蠢劲,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他做朋友。”
  “学长,我相信,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按理说,你以后怎么样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陶迹的朋友,我和你本不会有一丁点交集,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
  “不管是医生还是老师,如果你的心是死的,那么你的病人和你的学生,都很难做一个有活气的人。”
  “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扫了他最后的心意。”
  拿到手机后,何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些短信。
  前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没在意短信之间的关联,只是机械般地复制粘贴保存,按照内容去做上面的事情。
  听了刘可敏的话,他才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当作世间仅此一份的文献去分析解读。
  几百条短信,他划了很久才到头。
  不知道陶迹是怎么躲过他的视线,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点一点打下这些文字。
  先是告诉他要吃些什么,看什么书,看什么电影;然后是去各地旅游,从庆宁到外地,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紧接着是养花,从花期短的到花期长的……
  每一条语气都自然活泼,就好像只是普普通通、再日常不过的对话。
  从小到大,从近到远,一件一件,都在教他怎么度过这一年,从而度过没有他在身边的这些年。
  这些小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都在教他,怎么好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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