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那只手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是是危峨为自己儿子制作的视频,已经事先精心剪裁过,所以很少出现其他人清晰的正脸来喧宾夺主。
但是,所有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或者视频中,都有戚具宁。侧脸,背影,或者身体的某一部分——是的,贺美娜认得出来。哪怕只是一张糊满奶油的脸,一抹跳起上篮的模糊背影,一个全副武装的滑雪少年,一对握着赛车遥控器的手,一只箍着危从安脖子的手臂。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今天还能一眼就认得出来,但她不能昧着良心否认,更加不能忽视危从安和戚具宁在一起时,那种松弛快乐,无忧无虑的状态。
他们一起坐头等舱去哈佛上学;一起摸哈佛先生的左脚;一起上课;一起参加皮划艇比赛;一起赶死线;一起毕业;一起共事……成长中的形影不离让他们结下了很深的羁绊;因为有过一模一样的恐惧与痛苦,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感同身受的两个人。
他们参与了彼此的过去,他们也不会缺席彼此的未来。
什么是死罪。
戚具宁的前女友坐在这里,握着危从安的手,就是死罪。
夏珊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东西?
危峨放出这些过去的照片还有视频是想干什么呢?想提醒贺美娜配不上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危从安?还是想用亲情和友情唤醒儿子回头?
这未免也太没有攻击性了。
温情脉脉的回忆完全不如戚具宁和贺美娜的表白视频还有官宣照片来得震撼,来得直接。像有声书里那样,先是危峨大声地说出“全格陵的女人死光了吗,你非要穿戚具宁的旧鞋?我绝对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这种台词来,然后贺美娜羞愧之极,不顾危从安的挽留,掩面而去,最后父子大吵收尾——把大家的脸面一起放在地上踩一踩,这才是夏珊想看到的戏码。
现在这算什么。
她有些索然无味地转过头——咦,贺小姐的脸色怎么难看得好像死人一样。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在担心她气色不好,现在这种坏气色就回到自己的脸上去了。
她看见两个孩子的手本来是扣在一起的;但是贺美娜慢慢把手缩了回去,眉头紧锁的危从安明明一直盯着屏幕,却很迅速地伸出手臂把女朋友的手抓回来紧紧握住。
夏珊有些不解,疑惑地再转回头去看屏幕上的视频。
她明白了。
她怎么说也在名义上“抚养”了危从安二十年,当然知道危从安和戚具宁的感情有多好。
她唯一一次见到继子流泪是他参加戚黛的葬礼回来。
一米八几的小伙子,穿着黑色的正装,呆呆地坐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哭得双眼通红,并没有避忌继母。
他的眼泪里有挚友母亲去世的悲伤,也有担心失去自己母亲的恐惧。
他们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两个孩子从童年到青春期,同样深陷在随时会失去母亲的痛苦中,担惊受怕,跌跌撞撞,互相支持,互相安慰。他们健全了彼此的人格,治愈彼此的人生——
听过太多痴男怨女故事的夏珊突然醍醐灌顶。
所以他们无可避免地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她不用去打听,也不可能打听出来。
但她很确定只要他们仍然共振着彼此的灵魂,那戚具宁一定还深深地爱着贺美娜。
就像危从安现在这样。
视频结束后,危峨说了这样一段话。
“当年你妈妈突然生病,全家人都非常痛苦……从安。很抱歉爸爸做了逃兵。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爸爸一直非常愧疚,想要补偿你,补偿你妈妈……”
“……不幸中的万幸,你妈妈现在仍然很健康。而你也认识了你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这种不是亲情胜似亲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友情真的是太珍贵了。贺小姐,你说是不是?”
但凡悟性差一点或者脸皮厚一点,完全可以当做听不懂。
贺小姐不可能。
她太聪敏了。
所以有些话越点到为止,对她来说越诛心。
夏珊怔怔地看着危峨。
二十多年有痛苦有快乐的婚姻让她对自己丈夫的感觉非常复杂。
可敬,可恨;可亲,可恶……今天她是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如斯可怖。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目睹了一场谋杀。
一位深爱着儿子的父亲,用他最亲切的言行,凌迟了儿子的女朋友。
每一刀都没有提到戚具宁。
每一刀都是戚具宁。
这比她预想的方式高级太多了——但她的快意之下,还有一层无法忽视的,物伤其类的悲伤。
她和小凡如果哪一天碰了他的逆鳞,他一定也会把他们母子俩凌迟了。
“爸。我会不会珍惜友谊,你应该问我这个第一责任人。不要把美娜牵扯进来。”
危从安用他那成熟的,低沉的声音与危峨交谈,仿佛这就是父子之间再简单不过的一次对话。
“问你?”
“对。问我。”
危峨定定地看了危从安那双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褐色大眼五秒钟,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危从安点了点头,拿起苹果。
“爸。我和美娜刚才查了一下这种苹果的名字。”
“什么?”
“eden,伊甸园。这个名字,”危从安注视着手中的苹果,突然轻笑了一声,“可真有意思啊。”
说完,他便把苹果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影音室里响起了果肉被咬碎的清脆声音。
夏珊微张了嘴,惊讶地看着继子垂着眼帘,坦然地吃着刚才女朋友咬了一口的苹果。
他右手紧紧地抓着女朋友的手,左手拿着苹果,咬一大口,细细咀嚼。
他接过她咬了一口的伊甸园苹果,一起承担原罪。
这是危从安的回答。
危峨原本以为这两个聪敏的孩子一定看得懂自己的暗示,至少表现出一些羞愧来,尤其是始作俑者贺美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看是看懂了,但儿子的反应更快,挡在女友前面,用这种强烈且赤裸裸的方式把自己的心意直接地,坚决地甩在父权的脸上。
但他毕竟是在生意场中打滚了几十年的人精,脸上只是闪过一丝愠怒便硬生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好。很好。你们慢用。”
他起身大步走出了影音室,连妻子都不理了;夏珊又呆坐了半分钟才想起来自己并不真的是一团虚无。这一具躯壳也应该识相离开。
刚刚走出门口,她听见贺美娜对危从安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有点累。”
空荡荡的家庭影院里,这四个字听着挺单薄,也有点可怜。就连夏珊都有些不忍,回到客厅她才发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还偶有雷声隐隐滚过。
她问脸色微沉的危峨:“接下来怎么办?”
危峨喝了一大口茶,静默片刻方沉声道:“什么都不用做。他们都是聪明孩子。现在是一时上头,再想想就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夏珊心想我问的是这个吗?你们父子俩还有得拉扯呢:“不是。我是问爸妈几时回家?几时开饭?几人用饭?”
危峨皱眉看了她一眼。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看贺美娜的脸色,不觉得她还会有心情留下来吃饭。但看危从安的态度,只怕还有变数。
这两个孩子其实都挺犟的——正思索间,老庹把两位老人送回来了。
虚无的夏珊被邢恩斯的一声“小夏呢”硬塞回了躯壳里,赶快迎上去嘘寒问暖。虽然写了一下午的字略有疲态,危奉公仍然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张洒金笺来,说是新得了一首诗,也不说是自己写的,只是叫儿子鉴赏:“你们看看,怎么样?”
“字好,诗更好。谁写的?爸您写的吗?写得太好了。”
危奉公一手柳楷确实漂亮,诗怎么样见仁见智,但这不是重点:“只是写得好?唉,从安呢?你说他今天会回来吃饭。”
夏珊看了一眼丈夫;危峨笑道:“哦,刚才看了一些从安小时候的视频。他还在下面——”
“什么还在下面。说得好像我们在十八层地狱一样。”
一把略带戏谑的沉稳男声在楼梯口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危从安和贺美娜不知何时已经从地狱爬哦不,地下室走上来了。
邢恩斯笑道:“你这孩子,童言无忌!这位是——”
危从安道:“爷爷奶奶,请过来坐一坐。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
他请危奉公和邢恩斯坐在沙发上,自己则一只手放在贺美娜的后背上,护着她过去,在两位老人的对面坐下。
“爷爷奶奶。这位是格陵大学药学院的贺美娜,目前正在我们公司担任科技副总一职,主持新药研发项目。”
然后他执起贺美娜放在膝上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