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夏珊兴奋极了,反而说不出话来。
  她这两天心情跌宕起伏,心思百转千回,为了推动这场戏不可不谓“殚精竭虑”,故而起身时脚步虚浮,碰着了茶几。
  “小心。”
  什么小心?谁说的小心?
  什么证据?看什么证据?
  危从安和贺美娜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所以他们都知道是什么,只有她不知道。
  也好,最后都怪不到她头上。
  夏珊的躯壳被一股强烈的剥离感撕开,变成一团只剩五感的虚无。
  虚无跟着另外三个既有默契,又心思迥异的人一起飘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来参与这一出沉浸式戏剧。她听见走在最前面的丈夫在对孩子们介绍地下室的布局,她看见他先是打开了恒温恒湿的储藏室,她闻到一股过去的好水果才会有的,浓郁的,古早的香气——对了,这是今年最早成熟的一批苹果,因为家里天南地北的时令食物实在太多,这批苹果直接进了储藏室,她忘了是谁送来的,更忘记了拿出来待客。她听见危峨对两个孩子介绍,说这是农科院那边送来的新品种,名字他不记得了,据说放一周会更好吃,现在还不到时候。
  然后是双重隔音的家庭影院,正对着壁画电视呈扇形摆放的观影沙发;她感受到了整个人陷进真皮座椅时的舒适,左手是小情侣,右手是电视屏幕,最佳的看戏位置;她看见贺美娜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放下鼻下闻了又闻——咦,这孩子什么时候偷偷拿的?她看见贺美娜拿出手机去扫苹果表面贴着的一个二维码,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伸出手机把扫描结果给危从安看,危从安探身看了,然后两个人都笑了;危从安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捏一捏女朋友那白里透红,像苹果一样可爱的脸蛋,最后却只是温柔地挽了挽她耳边的发丝;她看见贺美娜用纸巾擦了擦苹果的表面;她听见贺美娜咔哧咬了一小口——然后露出的表情连她的牙关都跟着酸了起来。
  她听见小情侣在窃窃私语。
  “很酸?”
  “有点。”
  “给我。”
  贺美娜偷偷地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塞给危从安。
  危峨笑道:“苹果要带点酸才好吃。霜降后有了糖心反而没意思了。”
  危从安道:“她吃不了酸的水果。太辣的点心也不行。”
  危峨笑道:“苦的呢?酸甜苦辣如果只能接受甜,人生会少了很多挑战。”
  贺美娜道:“嗯……我还挺能吃苦的。”
  危从安道:“爸。这个问题就没意思了。能吃苦就一定要吃苦吗。”
  危峨笑笑,调暗灯光,转了话题:“……这些视频本来打算等你结婚那一天放出来给你看……既然你质疑我……怎么不说话?现在知道紧张了?敢做不敢当了?哈哈,贺小姐,你说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敢作敢当。”
  贺美娜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这……”
  危峨道:“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负责。不是一句过去了或者没有证据就可以了事。”
  危从安对贺美娜道:“我就说我爸是个很固执的人吧。”
  贺美娜没有回答。她发现夏珊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夏阿姨,您是哪里不太舒服吗。”
  夏珊没想到她会突然关心自己,笑了笑道:“可能有点气闷。”
  危峨看了妻子一眼:“全屋都有新风系统,怎么会气闷。你要是不舒服就先上去。”
  夏珊怎么可能上去,连忙道:“没事。我这是更年期,习惯了。”
  贺美娜便不说话了;危峨摁了一下遥控器,屏幕亮起——从亲自布置家居,选种后院花草,设计家宴菜单等等这些小事上能看得出他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调也很有条理的人:“贺小姐去从安外婆家吃饭,看过从安小时候的照片没有。”
  贺美娜看了危从安一眼,笑道:“看过了。丛老师手机里存了很多从安小时候的照片。”
  其实丛静生病前和病愈后都以工作为先,也没什么记录生活的爱好。从安的视频还有照片大部分都是危峨为了记录孩子的成长而拍摄,而且他不是拍完就保存在那里,而是会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按时间地点还有事件分好类:“证据全在这里,看你们还怎么狡辩。”
  视频看得出来是很多年前的画质了,模模糊糊;一个两岁左右穿着天蓝色毛衣的小男孩正躺在地上哭,背景是危峨戏谑的声音。
  “……记录一下,两岁三个月零十二天的危从安因为得不到沙盘里的汽车模型所以躺在地上打滚。喂,小安,爸爸在录像呢。你再不起来的话,我将来会在你人生的每个重大节点上播放这段视频。还哭啊?让我们靠近一点——虽然在哭但是一点眼泪都没有。哇,这么狡猾……你妈来了你妈来了你完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危从安!外婆才给你织的新毛衣!”
  “丛静,快来管管你儿子,他不肯起来。”
  “危从安。起来!”
  危从安麻溜地爬起来了,还拍了拍身上的灰,脸色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贺美娜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看向危从安;危从安哪里记得自己两岁时发生过什么,完全没想到危峨真的有证据,正在苦恼自己小时候的黑历史被看到了,就感觉女朋友在轻轻扯他的袖子——
  他转过头来,正对上她含笑的眼睛。
  贺美娜用口型说:“好可爱。”
  危从安没奈何地笑了一下,抓住她的手,又变作十指紧扣。
  接下来的一段视频聚焦于一张方方正正的小餐桌。一个五岁多穿着篮球背心和篮球裤的小男孩正在吃饭。正如危峨说的那样,他左手按着书,右脚踩在凳子上,两个瘦瘦的肩胛骨像刀片一样耸着。背景依然是危峨的声音。
  “危从安,把脚放下来。不要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把眼睛看坏了。你在看什么。”
  “《十万个为什么》。”
  “别看了。你也别拍了。还要啤酒吗。”
  “我记录一下生活嘛。再来一杯。从安,要不要喝一点……喂,丛静,你打人真疼啊。”
  “妈妈。能不能不吃食堂了。我想外婆了。”
  “外婆要开学了才能回来。妈妈明天做你最爱吃的丝瓜面。”
  “你做的不好吃。”
  “哈哈哈……不准打人。”
  和女朋友一起看自己小时候的视频,危从安有一种很复杂微妙的感觉。
  虽然爸爸妈妈分开了,但是爸爸妈妈相爱过,而且也会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你——这种认知到底会让一个孩子更开心还是更无力?
  他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都没有能够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不过看着现在陪在他身边的贺美娜,他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危峨问儿子:“我有没有证据?你还要抵赖吗。”
  危从安一只手捂住脸颊,笑道:“不抵赖了。”
  贺美娜笑道:“危伯伯,还有吗?可以多看一些吗?”
  “当然还有。为了找证据,我翻找了很久的视频还有照片,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索性叫厂里负责自媒体的年青人做了一个粗剪版本。”危峨笑道,“从上幼儿园开始,一直到他参加工作,要看吗。”
  当然要看。
  第一天去幼儿园,抱着丛静哭出残影的危从安;在itoy的菜地里,扶着锄头一脚踩进泥坑的危从安;放学后朝着爸爸飞奔而来的危从安……再往后丛静出现得越来越少,直至危从安去了外校读三年级,再也没有丛静的镜头了。
  危峨给出了一个很得体的解释:“……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不喜欢和爸爸妈妈合照,也不喜欢被爸爸妈妈拍照了……”
  是的,他有了朋友的陪伴。
  “……你看,这是他过十岁生日,把好朋友都请到我们itoy的旗舰店来开生日派对……结果这帮精力过剩的臭小子拿着生日蛋糕一通乱砸,个个脸上都挂着奶油……”
  “以前从安是那种埋头学习然后自己赚点小钱的孩子……家里条件好了点他才放松下来,和朋友们到处去玩……打篮球……玩赛车……滑雪……有些视频我发给丛老师看过……哦,这是从安学骑马。这匹马叫什么来着?我居然忘了……”
  “这是那年夏天他们去翠岛度假,我送从安到码头坐船。”
  难怪纪宥霖会一直记得这件“mind over matter”的灰色t恤。贺美娜心想。
  穿在瘦瘦高高,青葱粉嫩的危从安身上,真的很好看。
  站在游艇“sunflower”的船头,他抱着胸,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也是。无论哪个男孩子做完包皮手术后的恢复期都应该笑不出来吧。
  “你爸在拍你呢,笑一笑。”
  一只长长的手臂搭在危从安的左肩上,伸手去提他的嘴角;危从安把那只手一把打了下去。那只手被打疼了,甩了甩,又来捏他,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危从安咧开嘴假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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