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回首觑了董钰一眼。
  董钰虽是内阁辅臣之一,但因此案涉及到亲属,所以为避嫌,他并不参与会议,此时只是立于堂内一角,静静旁听。
  梁素向董钰使了个颜色。
  不能让舆论这么发展,该让六科的人上场了。
  这些人跟其他大臣不一样,全是言官出身,一张嘴要多能说有多能说,黑的都能给说成是白的,六科那六个人一起上,还有他宋灵毓说话的地儿?
  董钰了然地向梁素点点头。
  他握住拐杖,轻轻在地上敲了一声。
  那是极小的一声,在这辩论激烈的公堂上几乎微不可察。
  然而位列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六位墨绿官服臣子却忽然齐齐直了直腰身。
  一人清了清喉咙,迈出队列,向女帝一礼。
  梁素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看着宋灵毓,等待宋灵毓被言官围攻。
  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只听那人道:“臣以为,宋辅臣所言十分在理。”
  然后其余那五人也发了言:“臣等以为,宋辅臣所言,合乎常情,应呼天地乾坤之礼,实属上上等之见解。”
  梁素:“??”
  第29章 票平了
  梁素不可置信地看向六科官员,然后又猛地转头,将又怒又疑的眼神投向董钰。
  其实直到此刻,梁素还并没有怀疑董钰背叛他,心底还在疑惑:难不成是董钰远离朝野,早已失去了对门生的控制?
  然而当他看向董钰时,却发现对方纹丝不动,拄着拐杖,也不看他,只是平视着前方。
  表情万分平静,根本就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老头是故意的!
  竟然临阵倒戈,站在了女帝那边!
  梁素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他感到万分荒谬,这种荒谬感甚至压过了被董钰背叛的愤怒。
  董钰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他信女帝能改律法?
  就算六科再怎么能言善辩大放厥词,一到投票环节,也不过算是六票,而他在此事上和太后利益高度一致,将会得到六部及三法司的全部支持,再怎么算也是胜券在握。
  董钰,难道连这么简单的算数都算不懂吗?!
  这么多年,他董钰坚定地维持中立,称病退出朝野,在他和太后的角逐中互不相帮,今日为了孙女回归朝野,竟是在关键之时选择了投向女帝。
  他这注定失败的举动,同时得罪了大胤两个强大的势力,几乎是自断生路,简直是蠢得不能再蠢的决定。
  但是...
  董钰不比宋灵毓,他历经三朝,从诡谲变幻的官场上屹立不倒,这次若不是孙女,也本能全身而退,这样的人早就混成了人精,又怎会拿自己的命和孙女的命开玩笑?
  梁素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难不成,女帝真的有什么后招?
  他瞪着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环顾四周。
  大胤朝野说得上的话的力量尽数聚集在这一略显逼仄的大理寺衙门,此时不论是他的党羽还是太后的党羽,都暂时解除了敌对状态,站在了一起。
  与之相比,宋灵毓和那六科的官员,显得势单力薄。
  他有绝对的、压倒性的支持。
  至于那一百名百姓,左右不过一票,动摇不了什么,而且他怕女帝使诈,刚刚选人的时候注意过,那一百人中男子至少占了六成,所以这一票,也是大概率会落入他手里。
  梁素左思右想,排除种种可能,最后还是坚定了想法。
  并非是女帝有什么后招,而是董钰老糊涂,失去了对事物最基本的判断。
  梁素神游的这片刻,六科众人已经将令人惊叹的口才发挥到了极致,六部尚书和督察院、大理寺长官节节败退,几乎对怼得说不出话来。
  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是众官中最能言善辩的,此刻也被辩得满脸通红,脑袋几乎要冒烟。
  言官退出朝野已久,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昔日被言官支配的恐惧。
  就很令人费解,明明无论是伦理纲常还是圣人典籍,强调的都是男子的权威地位,衡量、评价、判处女子的一切标准都应由男子制定,但他们就是能从浩瀚的经典中找出反驳你的句子,从历史的沧海中找出一粟论证,然后掀起滔天巨浪,来攻击你的船舶。
  他们的口才好到,你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然就容易带跑偏。
  梁素听得直皱眉,照这个模式下去,有理也被说没理了,就算辩理只是个形势,但也不能让局势看起来太难看。
  于是他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两方的论理。
  “诸位的观点已经表达的淋漓尽致,总这样辩下去也每个头,不如现在就开始表决吧。”
  芊芊也觉着时候差不多了,便颔首道:“可以。”
  阁臣中除了董钰,梁素资历最高,此时便率先道:“微臣认为,从古至今,男子便担当着保家卫国的大责,为女子提供庇护,男子为阳,女子为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此乃天道,是故妻若杀夫,不论何由,都该从严处理,所以才能起到警示作用,让后来者不敢效仿,维持阴阳秩序。”
  刑部尚书郑珅:“臣附议。”
  随后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督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少卿纷纷附议。
  梁素满意地数着一声声附议,忽然发现差了一位。
  他转头看向工部尚书何秋瞿。
  先前工部肃清,工部尚书娄敬之被判斩首,几番明争暗斗之下,梁素才成功地将自己人何秋瞿塞进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此人本是上琼二十八年进士,虽是读书人却对文墨并不上心,也不喜好交往,反而喜好研究建筑工防,从翰林院待了两年,政事上无建树,也没交往上几个朋友,是故被调到了开封府当了府尹。
  开封紧邻黄河,遇到灾年,河口决堤,经常是黄水肆虐泛滥,瞬间就将庄稼田野淹个精光,把奔走逃命的百姓卷走溺毙,洪灾连着饥荒,祸事不断惨不忍睹。
  历年派去开封当府尹的官员,不仅要管理大小政事,还要负责筑堤防洪,一旦遇到灾年,费力不讨好不说,还容易命丧于此,是故翰林院中几乎人人谈开封色变。
  这在翰林院里算是最差的出路了,就算调到偏远山区去当知县,也比这强上数倍。
  果不其然,何秋瞿在任五年,前四年还好,在第五年的时候连降暴雨,黄河决堤,河南和山东一带发生巨大洪灾,淹没村庄不计其数,灾民接近上百万,耕地损毁过半。
  何秋瞿喜好工防,做了开封府尹后一直在领导筑堤,堤坝被冲毁后首当其冲被判了重罪。
  他本就性情古怪不喜言谈,出事之后更是无人替他求情,同僚为逃避责任还纷纷甩锅于他,最后被上琼皇帝判了个秋后处斩。
  后来赶上京畿雪灾,钦天监监正说是因为什么杀伐太重,要大赦天下以求缓天怒,这才让他捡了狗屎运免了一死。
  饶是如此,何秋瞿也判了五年苦役。
  此人到底是有几分实干,因表现良好,被提前结束了刑期,后来又因为营建上的本事,被时任营造司司正张遇春举荐进了工部,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许是生死大劫让何秋瞿转了性子,知道想在这世间活出个名堂来,不找个攀附是不行的,不知怎地竟是四处找人牵线搭桥,最终搭上了梁素。
  这么多年,何秋瞿就算开了窍也不像别的下属那般殷勤奉承,是故梁素转眼就把他忘了,但也因为算是他的人,有了那么一层保护,没再遭遇横祸。
  当初工部争夺之战,宋灵毓提出但凡如工部任职,必须通过专业知识考核,对工部尚书一职的考试更是严苛。梁素的势力主要在吏部兵部和刑部,手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在工程营造上有造诣的。
  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寡言少语的何秋瞿。
  其实以何秋瞿当初的品阶,和他身上的污点,是没有竞争一部尚书的资格的。
  然而在与宋灵毓的争夺角逐下,梁素成功让宋灵毓说出了不论品级只看考试结果的话。
  而何秋瞿果然也没辜负他的期待,一举通过了考试,对宋灵毓所提出的那些堪刁钻的问题对答如流,让其不得不同意兑现诺言
  所以说,何秋瞿这种本该砍头的人,今日能官至一部尚书,全是靠他!
  他绝对不可能背叛!
  但许是今日被董钰背刺,他此刻抑制不住地升起一股夹着怒火的不安。
  “何大人,为何迟迟不表态啊?”
  梁素盯着何秋瞿,沉声问道。
  何秋瞿掀起眼皮,看了梁素一眼,然后竟是向远离梁素与太后党官员的方向迈出一步。
  这一举动,明显是将自己与他们划清界限!
  “你!”梁素愤怒地瞪大眼睛,气得直抖的手指向何秋瞿,怒声道:“你什么意思?”
  何秋瞿丝毫没有被退却地直视着梁素的眼睛,眼神平静,似乎在看他,似乎又在穿过他看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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