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的思绪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
  其实从翰林院被调到开封做府尹,何秋瞿然半点不悦都没有,反而是很开心的。
  因为他本就是河南出身,回到开封不异于回了老家,反倒比从京城呆着更自在。
  一到开封,何秋瞿第一件事就是视察黄河大坝。
  任何人都不知道,喜好工防且的何秋瞿,生平第一愿望,便是建出最合理最坚固的堤坝,解决威胁家乡百姓性命的黄河天灾。
  何秋瞿上任四年,成功抵挡了三次汛期冲堤,然而,第五年的时候,他失败了。
  那年洪灾死伤无数,包括来不及逃跑的百姓、筑堤的河工、在洪水中救人的衙役、,他的同僚,还有他的父母。
  黄河绵延万里,一旦发生决堤,自然是不能只怪一个开封府尹。
  但因治理有方,多年来两省官员在防洪固堤上大多唯他意见马首是瞻,所以一旦出事,他首当其冲。
  如果他因此被判死罪,他认。
  可此事不仅是天灾,还是人祸。
  那次出事,他早有预感,自从他治河驻堤初见成效,河道总督和河南巡抚就开始插手筑堤之事,不仅指手画脚,还改了一直以来用惯的供应商,以各种理由克扣河工工钱,每每需要采买用钱之时,便推三阻四。
  出事后,他曾不顾危险去决堤口查看,发现筑堤坝用的花岗岩竟掺杂着大量次品,而救灾抢险的物资也迟迟不到,这才让灾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然而,这一切的罪责,最后都推在他和那些与他奋斗在一线的官员头上。
  他心怀了莫大的冤屈和愤怒,却无处申辩。
  因为他知道河道总督出自工部,背后是太后,而河南巡抚则是梁素的人,所以这二人贪赃枉法,视人命于不顾,却永远可以逍遥法外。
  他万念俱灰,在狱中等待秋后处斩,却被宋清砚施计鼓动钦天监以天象之由救了下来,最终只判了流放至边关服苦役五年。
  离京那日,那位清癯的老阁臣握着他的手,说道:“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公道自有来临时。”
  几年间,他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在老阁臣朋友的帮助下,他回到了朝廷,在工部当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后来老阁臣去世了,联系他的人变成了他的儿子。
  再后来,他在老阁臣儿子的授意下,假意投靠了梁素。
  那人的儿子少时便有奇才之称,这么多年,他在一旁看着,觉着他确实有一些过目不忘、写文章做学问的本领,但要是和朝中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比,还是差了点。
  他想,左右是恩人的儿子,听他调令,就权当报恩吧。
  然后,他看着宋灵毓回到朝野,辅佐了素有骂名的女皇帝,然后扳倒了娄敬之。
  三波权利暗相争斗,不知怎地,工部尚书的位置就落到了他身上。
  从此,他那几乎已经成为死水的心,又沸腾起来。
  是不是,老阁臣当年说的话真的要应验了?
  公道自有来临时。
  这么多年,他忍辱负重,披着梁素党羽的皮,已经好久没透过气了。
  昔日的好友谩骂不解,命丧与洪水的亡魂们日夜在他头顶盘旋,父母厉声质问他:“送你去读圣贤书,就是让你为虎作伥的?!”
  而今日,他终于可以褪掉那张肮脏的皮!
  昔日的怀着满腔热血远赴开封的青年已然年近不惑,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步入六科言官的行列,大声道:“臣不认同梁辅臣之观点!”
  梁素震惊到极点,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这他妈的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人,关键时刻竟然站到了女帝那边!
  何秋瞿目不斜视,道:“臣认为,宋辅臣所言十分在理,天地乾坤,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世间万物有阴便有阳,一年之中,昼夜时长相当,太极图谱之中,黑色与白色各占一半,众生也是为阴阳结合所生,缺一不可,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世间万物,顺应自然者长存不朽,既然自然认为阴阳平等,我等又何故举阳贬阴,在律法上格外压迫女子?!”
  梁素鼻子都气歪了,他竟不知一向寡言少语的何秋瞿也有这般好口才。
  猛然间他想起一微不足道的小事,多年前官员聚餐,吏部尚书好似说过,翰林院那位直愣愣的何秋瞿,写起文章来那叫一个狠辣,攻击力极强,想来此人是不爱说话,若一旦开了口,肯定比六科言官还吓人。
  这人,就他妈的是一个地雷啊!
  梁素一张脸黑得已经不能再黑了,手都气得直抖。
  今日出乎意料之事一个接着一个,事情逐渐向脱轨的方向发展,一股冷意袭上他的心头,他在心底一算,六部没了工部的支持只剩五票,三司要刨去一个重合的刑部,加上他自己的一票,一共八票。
  而女帝那边,六科加上工部,再加上宋灵毓,赫然也是八票!
  局势竟然打个平手!
  梁素脸色僵硬地缓回首,刑部衙门外的院子里,百人陪审团的百姓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堂前。
  他万万没行到,到最后,这帮市井之徒的意见,竟然将决定议案。
  第30章 获胜
  梁素的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跳着。
  他一向目中无人,认为文人只会在笔墨上做文章,女子生来就该低人一等,而寻常百姓,更是愚昧无知。
  而今日,他被文臣逼到绝境,决定女子是否今后在律法上与男子平权的关键,又到了市井百姓的手里。
  这一切,简直将他推到了狂怒的边缘。
  一瞬间,梁素几乎想大开杀戒。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必须忍耐。
  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安慰自己,就算是市井百姓,也应该知道维护从古到今的纲常伦理,况且鲁琼飞在选那一百人中时他观察过了,其中大部分是男性。
  除了那些个投靠女帝的软骨头,又几个男人能容忍女子和他们平起平坐?
  想到这,梁素面色终于好了点,转身道:“那就请统计百姓意见罢!”
  郎官夹着案薄小跑到陪审百姓面前,高声道:“赞同修改律法者请举手。”
  院中陪审团百姓没料到今日不仅能参与道朝廷大事中来,还竟然成了关键,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是都不敢轻易表态。
  半响,一黝黑矮胖的男子按捺不住了,起身粗声粗气道:“娘们就该服服帖帖地听爷们的话,从古到今就是这么定的!难不成狗不听话,我把它揍死了,我还得给狗偿命?不行,这绝对不行!”
  说罢,他高高将手举了起来。
  周围几个爷们深以为然,也举起了手。
  陆陆续续,不少男子举起了手,这一百人中,本就男子比女子多,一时间,举手之人大有过半之势。
  梁素心情大好,竟是从堂前走道院中,站在陪审团面前,鼓气道:“这位汉子话糙理不糙,比某些饱读圣贤书的草包明白事理多了!”
  他环顾陪审席,见一男子面色犹豫,耸着一边肩膀要举不举,又瞪了眼睛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是不是爷们!”
  那男子被他一瞪,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要把手举起来。
  然而没举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在他旁边,一健硕妇人攥着他的手腕怒道:“你今天要是敢举手,明日我便和离!”
  那男子面色一白,左右为难道:“别,别啊....”
  健硕妇人骂道:“怎么别啊,既然我们女子跟狗一样,打死也是白死,那你去跟狗过吧!让狗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生儿育女!”
  那男子一听屋里人这么说,哪还敢举手。
  梁素纵然吓人,但他又不和梁素过日子天天见,两相权衡,当然是老婆不能得罪。
  这话听着舒爽,芊芊一拍法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鼓掌道:“话糙理不糙,这位大姐说得好!”
  梁素党和太后党在宋灵毓和六科言官无懈可击的攻势下,几乎人人失去了冷静,为在口舌上压对方一头,数次是口不择言,到后来更是偏离了初衷,说了许多贬低女子的话,什么红颜祸水,女子本就生性嬴荡,头脑蠢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诸如此类等等。
  而后来,那矮胖男子将女子比做狗,还获得了梁素的赞许,这一切,让陪审团中的女子们怒气越来越大。
  人被压迫久了会生出一种惯性的麻木服从,但正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之所以还未爆起,只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而将这怒火点燃的,就是那健硕妇人的发言,和皇帝的鼓掌。
  两个高高将手举起的男子,一人脑袋猛地挨了一下,他们吃痛,愤怒的回头,竟看见自己的老母亲怒目而视。
  “把手给我放下!今天你们俩要是继续举手就没有我这个娘!”
  那兄弟俩捂着脑袋,不情愿道:“娘,您个妇道人家,就别参与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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