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36节
崔琅如今已经官袍加身,按理说已经得了自己想要的,只是他每每看见当初夺了自己功名的那些人依旧好好站在朝堂上,心中便感到了一阵莫大的讽刺——
这人间污浊,从未变过。
而他自己也是那肮脏的一部分,亲手害死了那人。
抬手抹了把脸,却发现掌心湿润,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云复寰眼见崔琅无礼离去,冰冷的目光扫向其余众人,想知道是不是还有人和崔琅一样的想法,然而在触及到人群中一抹暗色的身影时,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狭长阴冷的眼眸——
定国公府世子闻人熹。
楚陵已经死了数月有余,按理说三日后便该除丧,可对方依旧一身黑袍素带,黑得暗沉,白的刺目,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在服丧,仿佛生怕旁人忘了他在替谁服丧。
他的眼睛太冷,太阴,细看带着瘆人的笑意,森森鬼气险些从周身溢出来,依旧如从前锐利,只是少了几分桀骜张扬。
闻人熹此刻就像蛰伏在地狱深处的恶鬼,静静盘踞在朝堂阴影中,伺机将那些人拖入深渊,偏偏苍白修长的指尖绕着一条黑色的檀木珠,看起来格外怪异。
云复寰认出来了。
那是楚陵生前的爱物。
闻人熹见云复寰脸色微变,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无声开口说了句话,似毒蛇吞吐信子,轻柔而又令人毛骨悚然。
他说,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云复寰的脊背无端冒出一股寒意,然而等他再抬眼时,那人已经悄无声息转身离开了大殿,北阴王拍了拍发福的肚子,仍是那副老好人模样,他见朝臣不说话,也跟着转身离去。
彼时云复寰尚且不知道闻人熹那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直到多日后宫内忽然传出新帝病重咳血的消息,而北阴王则在朝堂上手捧一封先帝遗诏,声称楚圭的皇位乃是谋逆得来,帝君真正想传位的是皇七子楚陵,彻底将他们这些跟随楚圭的人打入了深渊。
与此同时,一个名叫金慎微的刻章先生被北阴王带上金銮殿,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受楚圭胁迫,亲手伪造了皇太子楚陵谋逆篡位的书信。
为了有朝一日能替楚陵翻案,他当初刻章之时故意削去其中一角留了个破绽,龙鳞暗纹用的逆刻法,文武百官倘若不信可以亲手查验,只求百年之后史书留笔,勿以谋逆之罪污太子声名。
语罢整肃衣冠,决然撞柱而亡。
刺目的鲜血顺着柱子缓缓淌落,流进了汉白玉地砖的缝隙之中,日月无休,见证了这座大殿的又一次朝代更迭。
楚圭输得极惨。
他当初鸩杀楚陵便已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北阴王在定国公府的势力帮助下领兵逼宫时,他连发数道金牌命岳撼山回京救驾,对方却置若罔闻,甚至拔剑斩杀了好不容易逃出皇城的使者。
褚家本欲相帮,但被皇后所阻,只能眼睁睁看着病入膏肓的楚圭被北阴王押上黄金台,以谋逆之罪赐下鸩酒,死后挫骨扬灰,并命史官替先太子楚陵正名,褒颂其德——
北阴王自然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那个闲心去帮一个死人正名,但定国公府替他夺位有功,若不是闻人熹当初的那封先帝遗诏,他的皇位未必能坐得这么顺理成章,也就无所谓对方提出的这点要求了。
春烟日暖,满城飞絮,皇城上方的厮杀声却从未断绝。
楚圭死后,六宫嫔妃都被软禁在了自己的住处,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新帝一怒之下牵连她们,而备受楚圭宠爱的青妃与蓝妃却将白绫挂上殿梁,自己悄无声息悬梁自尽了。
当闻人熹得知消息赶到内宫时,看见的就是她们二人蒙着白布的尸体,一截青色的衣角,一片蓝色的裙摆,自死气沉沉的白布下探出,如同春日青芽抽枝,如今裹着的却是冰冷的尸体。
闻人熹记得她们……
楚陵王府中唯二养着的女子,姐姐温婉,妹妹妩媚,却都是安静的性子,据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从小就活得战战兢兢,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在凉王府过了几年安静日子,结果兜兜转转,又重新关到了皇宫这座囚笼之中。
太医生怕闻人熹怪罪,胆战心惊跪地道:“启禀将军,青妃与蓝妃早已身中剧毒,就算今日侥幸救下,只怕也是时日无多……”
闻人熹听不出情绪的问道:“何毒?”
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迟疑一瞬才道:“是前朝禁药,一种极难察觉的慢毒,和……和废帝楚圭所中之毒是同一种。”
“……”
闻人熹不语,过了片刻才缓缓抬手,低声吐出一句话:“好生安葬。”
恐怕楚圭至死都没想到,自己的枕边卧着两把美人刀。
闻人熹莫名想起自己那年刚进王府的时候,还以为绽青和忆蓝是楚陵的小妾,楚陵闻言却是浅笑摇头,一身白衣坐在梨花树下对弈,花瓣落满了棋盘,声音温和动听:
“她们原是宫中乐女,因犯了过错险些被打死,本王就把她们带了出来,等过两年替她们寻到失散的亲人,本王就在桐花巷给她们盘一个糕点铺子安身立命,后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
那时绽青和忆蓝恰好端着两碟点心摆在他们面前,低着头默不作声,眸光微亮,满是对未来的希冀。
可如今她们躺在白布之下,气息全无。
就连当初许诺的那个人也死了。
闻人熹转身离开大殿,依稀又闻到了旧年的梨花香气,只是他不喜欢这样皎洁的花,还是更偏爱粘稠的腥红。
金慎微已经被他命人好好安葬,剩下的便都是要还债的了。
崔琅,钱益善,张子构,云念寰,淳安道士。
还有,云复寰……
第145章 前世梦(3)
水牢深处,苍白的月光顺着气窗缝隙爬入,照亮了下方幽暗的情景,只见一名男子被锁链牢牢钉在墙壁上,全身都是溃烂的伤口,污浊冰冷的水流淹没了脖颈,随时会涌上口鼻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凌乱的发丝后方是一张瘦削的脸庞,细看有些熟悉,如果有认识的人在这里,一定会认出对方赫然是西陵的前任丞相云复寰,不过自从楚圭驾崩之后,他的身份就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
无人在意他的生死,更无人知道他已经被闻人熹在这座水牢之中幽禁了整整六年。
“吱呀——”
水牢沉重的铁门忽然被人推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云复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他艰难抬头,果不其然发现牢门边站着一抹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那人居高临下望着他,俊美狭长的眉眼浸在阴影中,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六年了,云相倒是比本王想象中能熬得多。”
云复寰闻言不禁一阵恍然,自己居然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六年吗?
这六年足够发生很多事,多到江山又换了一个新主人。
北阴王因为年轻时被酒色掏空身体,登基未及两年便猝然驾崩,临死前传位给了他仅有十三岁的私生子楚善,概因新帝年幼,无法主持朝政,帝君生前最大的拥泵者闻人熹便被封为了摄政王,他如今总揽朝政,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你打算……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咳咳咳……”
云复寰控制不住发出一阵低咳,引得铁链哗啦作响,这六年他熬尽了世间所有的酷刑,筋骨尽断,血肉皆腐,每个夜晚都能感受到水牢里的虫子在啃食自己的伤口,偏偏闻人熹不许他死,日日用奇珍药材吊着他的性命,方才苟活至今。
但六年过去了,云复寰觉得自己这副身体也该熬干了,再喂什么也无济于事。
“云相何必说这种丧气话,你我也算多年故人。”
玄色的蟒靴碾死一只小虫,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脆响。
云复寰见状却觉得自己连闻人熹靴子底下的一只虫子也不如,起码虫子还能死,而他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六年过去了……你先杀崔琅,后杀钱益善,又杀张子构,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闻人熹垂眸望着他,不知何时也学会了慢条斯理这个词:“云相与你弟弟手足情深,怎么连这个也要和他争呢?”
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太多,让人不寒而栗。
平静的水面忽然翻涌,只见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云复寰猛然暴起想冲到牢门边缘,却又被收紧的铁链狠狠束缚,他呲目欲裂望着闻人熹,整个人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你把阿念怎么样了?!!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当年的闻人熹已经杀红了眼,除了王府那几个幕僚,凡是有份暗害楚陵的官员都被悉数下狱处斩,但云复寰没想到闻人熹连阿念都没放过。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来没想过害太子!你要什么恨冲着我来便是,为什么要伤害阿念?!!”
闻人熹任由云复寰疯了一样怒吼痛骂,静静欣赏着他痛苦的神情,直到欣赏够了,这才听不出情绪的低声问道:
“那楚陵呢?”
“楚陵和你们的阴谋诡计有关系吗?”
这句话让云复寰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从来没想过害任何人,他也对一切都不知情,但还是被你们一封书函骗入京中,落得尸骨无存。”
闻人熹嗓音低沉:
“他死的才冤,你弟弟,不冤。”
他最知道该怎么让云复寰痛苦。
“可惜你弟弟不如你这么能熬,半个时辰就死了,本王给他灌了整整六壶鸩酒,毒得他肠穿肚烂,然后一把火焚了他的尸体……”
苍白骨感的指尖在阴影中轻描了一个圈,手腕上的檀木珠垂下,碰撞响动,
“骨灰就撒在了水牢里面。”
云复寰闻言神色骇然,这才想起前日狱卒端着一盆灰白色的粉末倒入了水池里,他原以为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没想到……没想到……
“噗——!”
他瞳孔骤然收缩,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暗红色的血液滴落在浑浊的水中,像无数条鲜红的小蛇,云复寰痛苦闭目,浑身颤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闻人熹闻言缓缓蹲下身形,玄色大氅的下摆不慎染上尘灰,他却毫不在意,幽暗的眼睛盯着云复寰,轻笑一声:“杀了你?本王看起来像什么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吗?”
“云复寰,你要好好活着,痛苦地活着,毕竟这世间除了我,也只有你还会记得他的死,再过几年,世人便会把他遗忘……”
借着幽暗的月光,云复寰这才发现闻人熹的鬓边不知何时多了几缕白发,可对方今年才多少岁?竟也生了白发么?
云复寰惨然一笑,在阴影中好似恶鬼:“闻人熹,你做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替楚陵报仇,可你有没有想过楚陵天生仁善,最憎恶的就是你这种杀人如麻的人!”
他们都失去了自己毕生最重要的东西,所以肆无忌惮往对方痛处狠踩,说着诛心之言。
“就算有一日你死了下到地府,他也绝不会愿意见到你!”
“六年了,这六年你是不是日日夜夜都梦到他?不……不……你一定一次都没梦到过他,毕竟你们生前只是陌路人,死后又怎么会梦到呢?”
“闻人熹,你可以让我活着,但我不信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能让我长命百岁地活着,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是你——”
云复寰忽然笑了起来,大汩鲜血顺着齿缝溢出,一字一句咬牙道,
“是你亲手杀了楚陵最爱的人,你说他的魂魄会不会恨死了你?”
楚陵爱他,这是云复寰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后的底牌。
“砰——!”
闻人熹闻言忽然攥住冰冷的牢门栏杆,力道大得门都震颤起来,他双眼猩红,好似恶鬼,盯着云复寰咬牙切齿道:
“恨?!”
闻人熹蓦地低笑出声,带着歇斯底里的癫狂:“他若真的有魂魄你只管让他来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