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35节
“老七仁善孝贤,又自幼失母……只有他登基了才会对你们母女好……你如今带着褚家帮扶老四……老四难道就没有他自己的亲生母亲吗……他日登基之后又将你置于何地……”
皇后闻言一怔,错愕望着帝君,连哭声都忘了,自从月妃进宫之后,她就怨恨了这个夫君半生,却从未细想对方此举背后的深意。
她唇瓣颤抖,通红的眼眶溢出泪来,不住摇头:“陛下……臣妾……臣妾也不愿的……他如今把持宫禁、还软禁了怀柔……”
窗外寒鸦忽而惊起四飞,仿佛被什么人的到来所惊扰。
帝君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自己那个最为疼爱的儿子焦急闯入殿中,满身风尘仆仆,只是立刻就被把持宫禁的侍卫刀剑加身,扣上了谋反罪名。
他强撑着起身想要阻拦楚圭,却又一口鲜血喷出,只是这次再也没能爬起来,唯有那浑浊的视线穿透人群,说不出的难过黯然。
他难过自己把这个儿子教得太好,礼仪仁孝,样样不缺,唯独没有学会属于帝王的野心凉薄……
如今楚陵在北境驻扎,兵权在握,自己又缠绵病榻,正是谋反夺位的好时机,他却偏偏舍下一切万里入京,只因为楚圭的一句“父皇病重,忧心盼你”……
年迈的帝王无声蠕动唇瓣,在贴身太监高福的耳畔说了些什么,最后缓缓闭上双眼,在皇后悲痛的哭声中溘然长逝。
楚圭手捧着那份沾血的圣旨又哭又笑,形态癫狂,最后冷冷抬手,下令将那数名僧侣的人头砍下,高福在血污之中率先跪地,颤声道:
“奴才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不知楚圭是否能真的万岁。
但这句话保住了高福的一条性命。
他和皇后都是帝君传位于楚圭的见证者,用来堵住史官的悠悠之口。
只可惜让帝君临死前都放心不下的凉王终究是被楚圭扣上谋反之罪,以一杯鸩酒毒杀了。
满朝文武无人敢出声求情,有几名御史言官觉得如此太过,结果都被楚圭下令诛了九族,唯有定国公府世子当面顶撞,冒着得罪新帝的风险将凉王尸身迎入祖陵安葬。
“这个闻人熹,朕早晚要将他碎尸万段!”
年轻的新帝坐在宫殿中饮酒,声音低沉阴鸷,藏着仅有自己知道的杀意,他的身旁侍立着两名面容相似,风情却又截然不同的绝色女子,哪怕烛火昏暗,也难掩明珠生辉般的美貌。
楚圭伸手捏住其中一温婉女子的下巴,勾唇问道:“绽青,你说朕想将凉王挫骨扬灰有错吗?”
女子垂眸,长睫掩住眼底刻骨的恨意哀愁,低声吐出一句婉转的话:“陛下是九五之尊,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楚圭又转而去看向另外一名妩媚女子:“忆蓝,你呢?”
忆蓝抬袖掩面,美眸熠熠生辉:“陛下……自然无错。”
倘若楚圭此刻挥开袖子,一定会发现对方被掩住的半张脸不像是在笑,反而更像在极力隐忍什么,连眸光都是细细的泪水。
楚圭昏昏醉倒美人膝,他隐忍了大半生,不敢行错踏错,如今终于大权在握,这样的日子难免让他有了几分醺然之态。
忆蓝抬手斟酒,纤长的指甲中悄然掉落几许白色粉末,她不动声色轻晃酒液,这才递到楚圭唇边将这慢毒喂下,为了取信,甚至自己也仰头饮了一杯。
就在殿内一片春情融融时,一名太监忽而身披风雪来报,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定国公世子已在殿外跪足了八个时辰,是否让他回府?”
满朝皆知,世子闻人熹因着凉王的事得罪了圣上,虽然碍于定国公府兵权在握暂时处置不得,陛下还是命其在玄华殿外罚跪八个时辰。
如今冷得滴水成冰,定国公府世子又身有旧疾,眼瞧着脸色已经不大好了,小太监怕跪死了人,这才冒着风险来报。
楚圭闻言冷笑一声,正准备说不必理会,女子的纤纤皓腕却抚上他的肩头嗔怒道:“陛下,大冷天的跪在殿外多晦气,又不是上坟,撵了走吧。”
另外一名女子则更直接些,拉着他的袖子柔柔起身,往内室走去。
楚圭便随意摆手,顺势跟着美人进了屋。
那小太监会意,静悄悄退出燃着地龙温暖的宫殿,在夜色与刺骨寒风中走到那跪在玉阶下方的身影跟前,压低声音开口道:“世子,时辰已经到了,您回府吧。”
他见男子没反应,又提醒了一句:“您快起来吧,陛下准了的。”
闻人熹卸了盔甲佩剑,只穿一身素白长袍跪在台阶下方,大雪纷飞,模糊了他俊美乖戾的面容,风声呜咽如泣,如同替谁守丧一般,直到听得小太监说了第二遍,他这才从地上缓缓起身。
那里已经被跪出了一片深坑,细看甚至有斑驳血痕,在宫灯照耀下犹为刺目。
楚陵身死之时,闻人熹尚在沧州平乱,膝上不慎中箭,他得知消息只匆匆包扎了一下伤口便日夜兼程赶回京中,没想到还是晚了。
膝盖早已跪得失去知觉,连血色也凝固在衣料上。
闻人熹恍若未闻小太监叫来轿辇送他出宫的好意,只是兀自取了自己的佩剑,在深夜里一瘸一拐地朝宫外走去,他深知今日之事是楚圭给自己的警告,若再有下次便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这条宫道实在太长,长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闻人熹终于有些走不动了,他脸色苍白地扶住墙壁,低低喘了口气,额头因为隐忍渗出了细密的薄汗,心口却好似破了一个大洞,风一吹遍体生寒,只能背靠着墙壁艰难支撑身形。
楚陵死了。
这是他现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的事。
闻人熹从未想过那样干净的人有朝一日居然会背负着满身骂名死去,死后甚至还要被挫骨扬灰,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楚陵闭目躺在雪地里的样子,衣襟上满是鲜血。
乌黑、暗沉,一如人心贪婪肮脏。
这里临近冷宫,是整座皇城最荒僻的所在,一些宫人倘若遇到亲朋好友去世,便会来这里偷偷烧纸钱,禁军巡视宫闱时瞧见里面有微弱火光,大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自从凉王死后,里面的纸钱火光仿佛就没断过。
曾经受他恩惠的小宫女时常躲在墙角悄悄拜祭,并在老槐树下方插了三根香烛,求他来生顺遂;不苟言笑的嬷嬷们瞧见那槐树下方越来越多的线香也只当没看见,有时候还会避人耳目放下一盘点心;就连最势利眼的内库总管也悄悄来这里烧了一盆纸钱,他当年不小心撞上了威王心情不好,被对方一脚踹到了御湖里面,如果不是凉王让侍卫把他捞起来,只怕早就淹死了。
不过值守的禁卫倘若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今日烧纸钱的那抹佝偻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高福高总管。
寒风将铜盆中的纸钱灰烬吹得满天纷飞,光芒一闪而逝。
高福双手揣入袖中,缓缓走出宫墙拐角,一抬眼就看见了闻人熹的身影,他仿佛是刻意在这边等着的,苍老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鬼魅:
“老奴见过世子。”
闻人熹已经很久没见过高福了,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活着,他望着这个先帝身边的“背叛者”,皱了皱眉:“高公公?”
高福不语,只是径直步入长夜,在途经闻人熹身旁的时候不着痕迹往他怀中塞了什么东西,低低出声:
“此乃故人之物,不过故人已逝,老奴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世子更好……”
那是一封尚带余温的书信。
闻人熹藏进袖中没有看,直到离了皇宫坐上马车,才用冻僵的双手撕开封口,却发现是帝君写给楚陵的一封遗诏。
【敕谕皇太子菩音:
汝乃朕诚祈上苍所得之子,亦系汝母心血所钟,授尔礼义仁智,尔旦夕不忘,恪尽孝悌,体恤黎元,未尝负朕所望。
今朕疾渐沉疴,恐不胜社稷之重,欲以神器将传,惟愿汝继明圣之德,布仁政于四方,使黎元得安其生,社稷得享其祚。
然皇四子楚圭,鹰视狼顾,久蓄异谋,恐有逼宫篡位之险。朕特赐此诏加玺,与国书同效,倘遭非常之变,汝可昭大统于天下。户部尚书孔道明、皇城司戴永,兵部侍郎文廉……皆朕股肱,潜德效忠,俟时而动。
纸墨匆匆,难叙万一。
惟愿吾儿菩音,无灾无患,永承天眷,长乐未央……】
闻人熹低头认真看着这封书信,喉结滚动,酸涩难言。
帝君或许早就料到了楚圭会逼宫篡位,所以秘密写下了这份近似于书信的“传位圣旨”,并且加盖玉玺,与国书同效,等将来有一天楚陵羽翼渐丰,便可持此信名正言顺登基。
但帝君却没料到,那个他诚心祈求上苍才盼来的儿子,早就死在了皇城的波谲云诡之中,一杯鸩酒,尸骨无存……
“呜——”
风声如泣如诉,天地一片缟素。
第144章 前世梦(2)
楚圭自从登基之后,便开始逐步清算一切与楚陵有关的人或事,他夜间入睡时总是梦魇缠身,时而梦到帝君临终前咳血含恨的情景,时而梦到楚陵在黄金台上仰头饮下鸩酒的那一幕。
日日夜夜,从未止歇。
他不许宫人和大臣提起任何与对方有关的字眼,“凉”字不许提,“陵”字不许提,甚至就连御膳房那日不慎呈上来一道凉糕,也惹得他雷霆大怒,砍了数十名奴才的脑袋,惹得宫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但这并没有驱散楚圭心头浓浓的不安与惊惶,有时候他坐在玄华殿内批阅奏折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停下朱笔发呆,觉得砚台里赤红的朱砂和楚陵那日饮下鸩酒时嘴角溢出的鲜血如出一辙。
还有桌角熠熠生辉的金杯,里面盛着的酒液落在楚圭眼中好似总带着三分毒性,夜深恍惚时甚至会浮现出一双熟悉至极的眼眸,静默温和,似白玉无瑕。
但那双眼睛越是干净,就越是衬出他的肮脏不堪,目光仿佛要透过龙袍看清他的魂魄。
“砰——!”
楚圭忽而把金杯暴怒砸向地面,长久的夜不安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极其神经质:“熔了!给朕都熔了!”
太监总管立刻连滚带爬上前拾起金杯,然而还没等他让人拿去熔了,就见楚圭猛地起身冲到殿外,指着远处那座覆满冰雪的黑色高台怒声道:
“还有黄金台——给朕砸了!狠狠地砸,一砖一瓦都不许留!!”
等做完这一切,他就像是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了玉阶之上,脸色灰败难看。
楚陵明明已经死了,但他的影子却仿佛渗进了宫墙的每一寸缝隙、每一缕寒风,日夜缠绕着楚圭,让他不得安宁。
“来人……”楚圭闭了闭眼,想起那个唯有让他得到片刻安宁的温柔乡,痛苦低头,声音嘶哑:“宣青妃、蓝妃……”
不知为什么,他只有在这两个爱妃处才能安然入睡,短暂忘却父皇和楚陵所带来的阴影。
云复寰从未想过楚圭有朝一日会和“昏君”这两个字挂上钩,他熟知对方的心狠手辣,也熟知对方的城府深沉,这样的人登基之后就算做不了一个明君,也可称为枭雄,这也是他当初选择扶持对方的缘故。
然而他错估了心魔对楚圭带来的影响,数十日的夜不能寐足够把对方折磨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整整两个月楚圭都没再上过朝,而是宿在青妃与蓝妃的宫殿内醉生梦死。
“陛下有旨,今日罢朝!”
小太监驾轻就熟站在玉阶侧边喊出这句话,然后不顾朝臣纷议,躬身退了下去。
云复寰闻言指尖一紧,险些捏碎手中朝笏,楚圭登基前曾经答应过他,只要称帝便立刻发兵征讨突厥,夺回四州失地,可对方现在在做什么?!
两个月——足够突厥骑兵再次兴犯西陵边境,足够冻死街头无数流民,而他们的君王却沉溺在青蓝纱帐中难以自拔,连奏折都是用女人胭脂批阅的。
"诸位大人。"
云复寰忽然沉了脸色,转身看向朝中几名重臣:“陛下如今被妖妃所迷,置朝堂社稷于不顾,我等怎能置若罔闻,今日干脆一起闯入内宫,冒死劝谏!”
满堂寂静,无人应答。
良久,一名蓝袍官员终于轻笑出声,只是怎么听怎么讥讽:“云相的忠心果然可昭日月,不过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听劝的主,你不如拿一把剑冲进内宫把青妃蓝妃杀了,或许还更好些。”
云复寰目光锐利:“崔琅,你什么意思?!”
被他称作“崔琅”的男子却丝毫不见惊惧,毫无顾忌说着令众人谈之色变的话:“反正云相手腕了得,最擅长做这些杀人见血的勾当,皇太子你都敢杀,区区两个妖妃算什么。”
他语罢嗤笑一声,转身走出了大殿,细看步伐微晃,凑近了还能闻到满身酒味,唯有途经黄金台下方的时候才忽而顿住脚步,仰头看向阴云密布的上空——
和楚陵死的那天,真是一模一样。
崔琅没想到云复寰下手那么狠,居然帮着楚圭一起骗太子回京,更没想到兵败之时连求情也不肯,任由对方被新帝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