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37节

  “你让他来替你报仇!替你索命啊!!他为什么不来?!本王就站在这里让他恨!!可他为什么不来?!!”
  楚陵从来都没出现过!!
  那个人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六年间甚至都不曾入过他的梦境!
  西陵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君主,他度过了无数个难捱的冬季,每次夜间从睡梦中惊醒都泪流满面,梦境中却是一片漆黑,再也不见那个人熟悉的目光和浅笑。
  这些年被楚陵的死亡折磨得疯魔的又何止楚圭一人呢?
  云复寰戳中的不是闻人熹的痛处,而是死穴。
  月色忽然被乌云吞没。
  一抹寒光闪现。
  闻人熹毫无预兆抽出佩剑劈断牢门锁链,然后一剑刺中云复寰的咽喉,伴随着大股鲜血喷溅而出,他苍白冷峻的侧脸满是斑驳血迹,而被铁链束缚住的男子则缓缓失去了生机,头颅无力低下,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折磨。
  “当啷……”
  长剑落地。
  闻人熹指尖颤抖,缓缓抚上自己的眉眼,浓厚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比恶鬼还要可怖,嘶哑的声音从指缝间溢出,带着刻骨的痛意:
  “楚陵,你若恨,便只管来找我吧……”
  当年的那些幕僚,除了道士淳安逃得无影无踪,包括云复寰在内的所有人终于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于是万千苦痛只余他一人承担。
  那个人的亡故仿佛成为了闻人熹寡白生命中一抹不可磨去的锈色,随着年月愈久,氧化愈深,最终侵蚀骨髓,变成不可言说的心疾。
  靖和四年秋,突厥再次率兵进犯,摄政王闻人熹请旨北征,少帝亲自设宴践行,于朱雀门外赐天子剑。
  靖和五年冬,摄政王闻人熹亲率铁骑攻破突厥王庭,克、寰二州失地复归,尽收失地三百余里,然而腿疾复发,未能躲过敌军毒箭,不治而亡,时年三十有四,临终前请旨骸骨葬于北地,使魂魄长守西陵,永镇胡尘。
  历朝历代,闻人家的将军因为征战沙场大多都活不过五十之数,然而闻人熹却是最早折亡的那一个,短短三十四年便已走到了人生尽头。
  这位摄政王昔年大权在握时,无数人都猜他会造反拉新帝下马,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请旨出征,主动去了苦寒的北地镇守,就连身死之时亦不曾归京,而是葬在了阴山脚下。
  后人评说:定平克寰四州失地,凉王收复其二,摄政王收复其二,倘若功在千秋,他二人各占西陵半壁史册。
  又是一年隆冬,飞雪覆满了草原。
  一座漆黑的山峰上,年轻的道袍男子正焚香祭天,寒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祭坛上摆着一个白玉骨坛,倘若有人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此人正是被闻人熹追杀数年的道士淳安,而桌上摆着的玉坛则装着楚陵的骸骨。
  当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尸体偷出挫骨扬灰,使得闻人熹遍寻数年未果,后来身死之时亦不愿归京厚葬,而是向帝君请旨,葬在了楚陵曾经守护过的北境。
  “魂兮归来!阴山至北!”
  “幽冥路开!亡者听召!”
  年轻的道士急促摇响铜铃,悠长的声音念着某种古老的法咒,明明是冷得彻骨的时节,他的额头却隐有汗水冒出,手中桃木剑沾了指腹鲜血,挥过天空时引得雷声滚滚,风云变色。
  他当初劝楚圭把凉王挫骨扬灰,为的就是今天。
  破而后立,魂魄重塑。
  只要以骨灰撒遍阵法四周,再借助先祖法器引魂,便有可能逆天改命。
  但淳安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他从来没有试过禁书上记载的这个法子,手中桃木剑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风雷声也越来越大,将祭坛上的东西吹得东倒西歪。
  “轰隆——!”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天际,厚重的云层中仿佛出现了一抹裂痕,那裂痕漆黑幽暗,似一条盘踞在天空中的巨蟒,自云层深处蜿蜒而下,撕开天幕露出其后无尽的虚无。
  成功了??!
  淳安的心脏几欲停止跳动。
  那庞然大物似高高在上的神明,猩红的眼睛俯瞰着世间万物,最后长尾一扫,卷走了那骨坛中凝而未散的魂魄。
  云收雷歇,风停雪散。
  一切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这座山在世人的嘴里流传时渐渐有了名字:昔有玄蛇破雪而出,鳞甲映月如黑铁,吐息成霜,蛇为阴冥之象,便叫玄冥山。
  他们不知,那只是因为有人曾经逆天而行,引来了天道的驻足……
  第146章 大梦醒
  这一觉,短如浮生一瞬。
  这一梦,远若山河万里。
  楚陵在梦中不仅行尽了自己此生残卷,也望尽了那些故人或死或伤的结局,江山代代更迭,唯一不变的就是阴山脚下终年不化的积雪,北境辽阔的群山远比皇城更自由,倒也配得上那人一生乖张的傲骨。
  夜半骤雨忽至,寒风穿庭,冷雨敲阶。细密的雨丝自屋檐下方垂落,击打在青石台阶上四处飞溅,院外寒梅落了一地花瓣。
  当楚陵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的时候,触手可及的便是一片黑暗,身下床榻冰冷,外间雨声淅沥,孤寂如潮水般四处涌来,便似前世饮下鸩酒时那般决然无望。
  “阿熹……”
  他无声张唇,控制不住吐出了这个名字,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猝不及防从喉间涌出,尽数喷在了锦被上,虽是心力交瘁,前世今生堵在胸口的那一股郁气却终于散尽。
  【怎么样,还满意吗?】
  一条黑色的小蛇顺着锦被游曳而上,低沉的声音难掩蛊惑,它冰凉的鳞片紧贴着楚陵的手腕,肆意汲取面前这名人类的痛苦,幽幽开口:
  【这就是你死后的人间众生。】
  楚陵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方不是吉物,否则怎会以世人痛苦为食,他望着眼前这条黑蛇,嗓音嘶哑:“你早就知道金慎微他们不曾背叛?”
  黑蛇悠悠晃着尾巴尖,那颗头颅明明看不出任何表情,却让人觉得他得意又恶劣:【对呀,我早就知道了~】
  但它偏偏就是不告诉楚陵,毕竟恶鬼又怎么会助人呢?
  它最喜欢看世人被仇恨蒙蔽心智,然后在深渊中越坠越深,尸骨无存的模样,如果楚陵把金慎微他们也杀了,故事那才有趣。
  可惜这名宿主实在太过冷静,冷静到那滔天的仇恨也不曾将他淹没,哪怕在悬崖边岌岌可危,最后关头还是被一线细若游丝的善意拽了回去。
  黑蛇内心隐隐感到可惜,但又觉得这样的结局似乎也还不错。
  楚陵闻言垂眸,用指腹缓缓拭去唇边血痕,他目光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忽然低笑一声,吐出了两个让人听不懂的字:“还好……”
  还好这场旧梦来得及时。
  还好前世真心待他的人尚在身边寸步不离。
  这一世光阴漫长,是还未被辜负的岁月,是早就改写的因果,他还有很漫长的一生去偿还那些恩义与情义。
  王师凯旋那日,文武百官出城数里相迎,黑底红边的帅旗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簇拥着这群百战而归的英勇将士,大元帅闻人崇身披金甲一马当先,只是无数道暗流般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身后那名银甲小将身上。
  帝君当年立下的誓言犹在耳畔回响:“收复四州失地者,赏黄金万两,封异姓王,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如今这泼天功劳竟落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身上,那些朱紫公卿纵然不情愿,也只得低头捏着鼻子认了,岳撼山军功卓著,料想将来必定是武官中的执牛耳者,再则有太子殿下举荐,属实分量不轻,没人敢去老虎嘴边拔毛。
  闻人熹昨夜便与大军汇合,清早才陪同父亲一起策马进城,只是他环顾四周一圈,却没在人群中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由得眉头一皱,唤了贴身侍从去打听楚陵踪迹,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回世子,听说太子殿下病了,所以今日告病未来。”
  闻人熹闻言一愣,眉头皱得更厉害:“病了?好好的怎么会病了?”
  定国公原本在和那些上前相贺的官员一一道谢,察觉到闻人熹这边的异样,不由得疑惑看了过来:“熹儿,可是出了什么事?”
  闻人熹轻夹马腹上前,压低声音道:“父帅,太子好像病了,我想回府瞧瞧。”
  定国公如今可谓是春风得意,毕竟他率兵出征攻下突厥这块难啃的骨头也就罢了,回程的途中女婿还莫名其妙当了太子,北阴王还莫名其妙因为私通突厥被抓了起来,从前困扰他的阻碍忽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总让他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听见楚陵病了,他也有些担忧,思忖一瞬才道:“今日陛下设宴犒赏三军,风头尽出在岳撼山身上,料想少你一个也不打紧,太子殿下一贯身子骨弱,你快回去瞧瞧吧。”
  定国公语罢环顾四周一圈,见无人注意到这里,这才压低声音悄悄问道:“为父听闻北阴王私通突厥被下了大狱,咱们家的那条地道你堵上没有?”
  闻人熹:“……”
  闻人熹发现了,他爹一天到晚净喜欢整这些马后炮的事,地道早八百年前就堵上了,等他回来再堵黄花菜都凉了,无语吐出两个字:
  “堵了。”
  定国公闻言这才放心,脸上见了几分笑意,对他挥手道:“去吧去吧,回家好生照顾太子殿下。”
  太子,啧,太子。
  他在心里反复咂摸着这个称呼,心想自己原来还有做国丈的命啊。
  闻人熹连帝君设的庆功宴都没参加就匆匆赶回了王府,右脚迈过门槛时,他尚在腹诽——楚陵这厮莫不是在装病,毕竟昨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张弓挽箭不知多有劲,怎么一晚上就病了?
  但没想到推门刹那,满室都是淡淡的安神汤药味,一度盖过了院外的寒梅香气。
  楚陵靠在床头的身影猝不及防撞进眼底,脸色苍白,看起来真是无精打采极了,哪怕烛火覆上暖暖的橘色,也掩盖不住那股子虚弱。
  “好好的怎么病了?”
  闻人熹大步上前坐在床边,伸手就要去探楚陵额头的温度,但没想到猝不及防被对方扣住修长的手腕,反递到唇边亲了亲,半真半假道:“自然是相思病。”
  楚陵眼底藏着笑意:“世子昨日一走,孤便害了相思病。”
  闻人熹挑眉:“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耍笑,昨夜下了场急雨,你莫不是窗户没关严,被吹病了?”
  面前这人的眉眼是鲜活的,张扬的,肆意的,和前世梦境中被折磨得阴郁癫狂的模样大相径庭,楚陵抬手抚过闻人熹的耳侧,见那发丝是鸦羽般的墨色,并不见白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昨夜的那场梦实在太过耗费精气神,没有半个月恐怕养不回来,但堵在胸口的那一口郁血吐出,心中反倒说不出的释然。
  “或许吧。”
  楚陵笑了笑,对自己生病的起因并不怎么在意,他见闻人熹身上还穿着冰凉的甲胄,往里面挪了挪位置,拍着身旁的空位道:“脱了衣服躺上来吧,陪我睡一会儿。”
  闻人熹耳尖倏红,低声骂道:“病成这样你还想着那档子事?!”
  别人都说楚陵是谪仙转世,他怎么觉得对方像色鬼转世!
  楚陵哑然失笑:“我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做什么,你昨夜不在,我睡不着,头疼的紧,你上来陪我睡一会儿吧。”
  闻人熹盯着楚陵看了半晌,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慢吞吞卸了甲胄,脱得只剩一身黑色的里衣躺上床,被子已经窝得暖和,带着楚陵身上特有的药香和檀香,床帐落下,只余一片朦胧昏暗的红影。
  楚陵把闻人熹搂进怀里,摩挲着对方微凉的后背,这才觉得空荡荡的心踏实了下来,那种被一点点填满的感觉让人喉间发涨。
  “阿熹。”
  “嗯?”
  “阿熹。”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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