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34节

  痛苦,忽而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站得太久,久到连萧犇都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主子,风雪大了,进屋去吧。”
  楚陵闻言这才回神,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此时帝君派去北方的军队已经回程,就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处,闻人熹奉命前去接应,估摸着明日才能回来,屋里空荡荡的,虽燃着红烛炭火,却无端多了几分清冷之感。
  楚陵见状不免更觉意兴阑珊,他靠在矮榻上独自出神,目光不经意一瞥,忽然发现案几旁放着一本颇为眼熟的兵书,随手拿起翻了几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闻人熹做下的批注,前面还算认真,到后面不知为什么画了个小王八,让人忍俊不禁。
  “殿下,您笑什么?”
  闻人熹不在的时候,萧犇大部分时间都是贴身伺候的,毕竟楚陵刚封储君不久,正值多事之秋,需防着有心之人派来的刺客。
  楚陵忍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瞧见一些好玩的东西罢了。”
  他语罢合上书页,把兵书卷起来把玩,许是没人说话,难得和萧犇这个闷呆子多聊了两句:
  “萧犇,假如……孤是说假如,你曾经救过一些人,但他们后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背叛了你,多年后再见,你会不会杀了他们?”
  萧犇不明白楚陵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认真思考片刻才道:“是很严重的背叛吗?”
  楚陵沉吟片刻:“他们并非主谋,因此倒也算不上严重,只是雪山崩塌之时,他们每人都曾经推过一把。”
  萧犇出乎意料道:“或许不会杀吧。”
  楚陵来了兴趣:“为什么?”
  萧犇:“雪山崩塌之时,便是大势所趋,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纵然不想倾覆,也不得不跟随,既然殿下说他们不是主谋,背叛又算不得严重,留他们一条残命又如何?”
  楚陵听不出情绪的问道:“若他们不是身不由己呢?”
  萧犇:“那就更不必杀了,他们今日负我,他日也会负了旁人,长此以往失道寡助,只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上天自会降下报应,又何须我亲自出手,还凭白脏了我的剑。”
  楚陵闻言,脑海中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倘若闻人熹在这里,对方一定会拔剑把那些人杀个干干净净吧?说不定连地上的蚂蚁都不会留下活口,毕竟那人是一柄锐利的剑,直来直去,爱恨分明,从来没有他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风吹晃了烛火,光线愈发明灭不定起来。
  楚陵一言不发将那本兵书放在案几上,忽然说了一句萧犇听不懂的话:“罢了……”
  罢了……
  他曾以为自己众叛亲离,连最为敬爱的父亲也将他亲手舍弃,故而满心淬毒怨恨,如今重活一世,方知父皇一番苦心,萧犇、萧淼、知檀、岳撼山、管家,这些人前世也不曾将他舍弃,一直忠心耿耿。
  还有闻人熹……
  楚陵闭目咀嚼着这些名字,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孤立无援,只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他用指尖轻抵太阳穴,缓缓摩挲片刻才问道:
  “如今府中除了金先生,还剩下几人?”
  萧犇回忆片刻:“除了金慎微金先生,另还有绽青、忆蓝两姐妹,再就是那个喜欢到处骗人的贼道士。”
  萧犇嘴里所说的绽青、忆蓝是一对相貌绝色的双胞胎姐妹花,她们二人原是宫中乐坊的舞姬,被馆主调教后欲献给帝君,谁知那日恰逢楚陵亡母月妃生辰,犯了忌讳差点被打个半死,楚陵见她们年纪尚小,便借故要来了王府中,平日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也不显于人前。
  此二人生得绝色便罢,更难得还是一对心有灵犀的双胞胎,面貌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一个风流妩媚,一个温婉动人,前世连楚圭也忍不住心动,将她们收入后宫做了妃子。
  乱世之中,女子身似浮萍,跟了谁本也由不得她们做主。
  楚陵直到此刻才明白萧犇那番大雪倾覆,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的道理,他端起茶杯,垂眸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给他们每人足够的盘缠,打发出府自谋生路去吧。”
  萧犇闻言难掩讶异:“主子,所有人都打发走吗?”
  楚陵轻嗯了一声:“一个不留。”
  萧犇暗自思忖,心想主子莫不是因为之前那些幕僚行背叛之事,心灰意冷了?不过打发走了也是好事,省得混进来一些心怀不轨的人。
  “属下这就去办。”
  萧犇走后,楚陵不免有些困意上涌,便褪去外衫躺在床上准备睡一会儿,但没想到后半夜忽然被一阵哭泣声吵醒,呜咽幽怨,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似乎就来自院外。
  楚陵也没唤人,披着一件狐狸毛大氅起身走到了门外,他抬手将帘子拉开一条缝隙,只见廊下站着好几名值夜的仆役,而庭院中则跪着四抹身影。
  其中一个是头颅低垂,默然哀叹的金慎微,还有一个是作道士打扮,看起来约摸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剩下两人便是绽青、忆蓝两姐妹,只见她们跪在庭院石子路上哭泣叩头,压低声音似是在哀求些什么,惹得知檀一阵为难。
  “知檀姐姐,求你让殿下收回成命吧……我们不要金银……只求跟随殿下身边有一处栖身之所……”
  楚陵站在门后静看片刻,最后悄无声息放下了帘子,他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概因那几人头顶上空都漂浮着一团血色的红云,在夜色中沉重而又哀戚——
  那分明是一团名为“痛苦”的情绪。
  可怎么会这样?
  金慎微生平最在意的便是他那双手,绽青、忆蓝互把对方当做世间最重要的人,至于那个在江湖上行骗的年轻小道士淳安,最在乎的就是他师叔祖传下来的一面八卦镜。
  每个人的痛苦都和他们所在意的一切息息相关。
  而如今他们即将被楚陵打发出府,痛苦却无端显现,显然超出了楚陵的认知。
  “怎么会这样?”
  他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屋子里,皱眉低低呢喃出声,本能便想寻找那条神出鬼没的黑蛇,而对方漆黑的身躯也诡异般浮现在了空气中,精致冰冷的鳞片在烛火照耀下覆上了一层暖光,猩红的蛇瞳直勾勾盯着楚陵,声音低沉蛊惑:
  【你想知道为什么,对吗?】
  他看起来实在像极了邪祟。
  楚陵不动声色摩挲着袖袍:“你能告诉我原因?”
  黑蛇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院外那四个人满满当当的痛苦把他喂得很饱,现在自然也就不介意向楚陵吐露些许“真相”。
  【哦~他们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追随你,现在要被赶走了,痛苦自然就浮现了,很奇怪吗?】
  楚陵唇边笑意微凝,深深注视着这条黑蛇:“追随我?什么意思?”
  那些人前世不都背叛他,弃他而去了吗?就连那个看似最无辜的道士淳安,也曾在楚圭耳畔进言要将他挫骨扬灰。
  楚陵不懂,不懂这些人的痛苦为什么会和自己挂钩。
  可黑蛇只是静静盯着楚陵,始终不发一言,仿佛在故作神秘,唯有庭院外间的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哀愁,混杂在风雪声中,让人心中压抑沉闷。
  “你不是答应给我一个梦吗……”
  楚陵忽然开口,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悠远,他其实一直在逃避,不愿去面对前世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可伤口总要剜去腐肉,留在那里不管不顾只会溃烂发脓。
  楚陵缓缓抚摸着自己的咽喉,始终忘不了那杯鸩酒的滋味,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现在,把那个梦给我吧……”
  他想知道一些人的结局。
  他想知道自己从前的善意是否真的变成了刺向心口的刀刃。
  他想知道,这世间到底是背叛多些,还是恩义更多些……
  第143章 前世梦(1)
  又是那场与前世一般无二的雪。
  黑色的枯枝探出宫墙,上面栖息着数只寒鸦。
  玄华殿中,年迈的帝王早已奄奄一息,华贵的龙床四周盘膝坐着许多祈福念经的高僧,他干枯苍老的手艰难拨开织金帐幔,却看见自己的儿子跪在下方,浑浊的双眼动了动,视线模糊:
  “是老七吗……”
  “老七回来了吗……”
  他的儿子走上前,半跪在床榻边,听不出情绪的开口:“父皇,您认错人了,七弟还在回京的途中。”
  是老四。
  尽管久病不愈影响了神智,但帝君还是听见了宫殿外间依稀传来的厮杀声,他环顾四周一圈,发现大殿内除了伺候自己的老太监高福,再就是念经的僧侣、楚圭、皇后,心腹重臣却是一个也不见。
  他们到底是被楚圭杀了,还是投靠了楚圭?
  帝君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了,他艰难喘着粗气,肺音已经开始浑浊起来,望着头顶上方让人眼花缭乱的帐子喃喃道:“老四,终究还是你赢了……”
  楚圭低垂着眼,阴影爬上了那张与帝君年轻时有三分肖似的面容,连凉薄狠辣也继承了十足十:“我赢了,父皇很失望吗?”
  帝君缓慢摇头:“算不上失望,只是朕知道,倘若你登基,其余的几个兄弟便没有活路了……”
  楚圭终于抬头看向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儿臣不过效仿父皇当年旧事罢了。”
  帝君闻言控制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低咳,面容愈发灰败,楚圭见状也不传太医,而是命人取来一份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牵引着帝君的手主动握住毛笔,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父皇,国不能一日无君,请您传位于儿臣吧。”
  帝君失望闭目:“老四,你这是想忤逆犯上吗?”
  楚圭冷笑了一声:“父皇,倘若今日忤逆犯上的是老七,只怕您会高兴得合不拢嘴吧,都是您的血脉,何必如此偏心呢?”
  他握住帝君指尖的手暗中用力,额头青筋悄然浮现,只是语气依旧平静:“七弟的生死,可全在您一念之间了。”
  帝君闻言终于睁开双眼,心脏控制不住颤抖了一瞬,他仿佛是回光返照般,强撑着支起了病体,唇瓣苍白干裂,毫无血色:“老七斗不过你的……咳咳咳……你又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楚圭默然不语,心想是啊,楚陵根本斗不过自己的。
  仁善怎么斗得过恶毒呢?
  可他就是嫉妒,嫉妒父皇对老七的宠爱,嫉妒对方时至今日还护着老七。
  朱笔上的红墨已然干涸,不经意蹭到手背上,像一团刺目的鲜血。
  帝君沉默良久,最后伸出颤抖不已的右手接过毛笔,声音沙哑苍老,让人忽而意识到帝王原来并不是万岁长命的,他们也和凡人一样会生老病死,会万般哀愁:
  “把老七赶去凉州的封地吧,永世不得回京,朕已经吃够了互相残杀的苦楚,实不愿你们兄弟再重蹈覆辙……”
  楚圭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好。”
  帝君闻言这才强撑着病体拟好了传位于楚圭的诏书,当最后一个字收笔时,他喉间忽然控制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栽倒在了床上。
  “陛下!”
  “陛下!!”
  皇后见状终于忍不住哭着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了帝君苍老的右手,泪水大滴大滴落下,喉间哽咽难言:“陛下……”
  他们数十年夫妻,纵然有心怀怨怼之时,却也有过恩爱时光,如今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怎能不让人心伤。
  帝君恍惚回神,他抬手抚摸着皇后的发髻,在喉间鲜血的浸涩下艰难吐出了两个含糊不清的字:“莫哭……”
  “傻女子……你这辈子总在怨恨朕偏心月妃……为了让月妃的孩子当太子……甚至不惜把他寄养到你的名下……你却不知朕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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