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33节

  第141章 云复寰的失态
  北阴王呲目欲裂,他形态癫狂地扑到牢门边缘,铁链挣动发出一阵剧烈的声响:“你今日是来耀武扬威的吗?!”
  楚陵站在火盆边,垂眸伸出双手烤了烤火,毕竟牢房终年阴暗潮湿,实在是冷得瘆人:“怎么会,我今日来这里,其实只想问皇叔一句话。”
  北阴王惊疑不定望着他,脸上满是污泥尘埃,昔日的天潢贵胄沦落为阶下囚,原来也与普通人无异:“你想问什么?”
  楚陵不紧不慢开口:“侄儿听闻皇叔在民间还有一个私生子,所以想来问问皇叔,到底是想一个人死,还是拖累全家一起死?”
  楚陵话音落下,把北阴王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碾得粉碎,他当初为了使帝君对自己放下戒心,发誓永不娶妻生子,实则暗中和一女子孕育后代,悄悄藏在民间,为了掩人耳目从不探望,如今算来也该有七岁了。
  北阴王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抿了抿干裂的唇瓣,嗓子疼得好似火烧,眼底难掩惊慌:“你什么意思?!”
  楚陵微微一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皇叔自己也心知肚明,父皇对你忌惮已久,此番怕是十死无生了,你若能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说些不该说的,侄儿一定拼尽全力,替皇叔保下这最后一丝血脉。”
  那些来往书信虽然已经烧了,但北阴王若是胡言乱语些什么,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几日时间,皇叔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牢房内安静死寂,再也没有听见刚才大喊大叫的声音,楚陵转身离去,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缓步慢行,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只见幽深黑暗的牢房如同一头噬人的猛兽,过了片刻才收回视线,轻笑一声——
  差点忘了,云复寰还关在这里。
  从高高在上的丞相一昔跌落尘泥,这种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倘若有人在云复寰绝望之时伸出援手,又替他报了父母的血海深仇,结局又会怎样呢?
  楚陵不知道。
  他只知道倘若一个人的爱到手了,那么离得到对方的痛苦也就不远了。
  大雪纷飞,整座神京都笼罩在了寒风之中。
  清早天不亮,牢房中又有几名冻死的犯人被拖了出去,毕竟沦落到如此境地,连活命尚且艰难,又有谁会在意他们的生死给予炭火取暖,能有床破棉被便已是了不得的待遇。
  云复寰的境遇不算太过糟糕,毕竟他起码有床棉被,但他的境遇又好似很糟糕,因为前路茫茫,他仍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如何。
  自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天起,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这座监牢中待了多久,只是偶尔听狱卒闲聊,才知道外面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
  原来公主和亲之时,凉王当街射杀突厥使臣,称西陵凤女不嫁蛮夷之地,后被帝君册封为皇太子。
  诚王戕害手足,被废为庶人幽禁宫狱,终身不得踏出一步。
  岳撼山率兵奇袭突厥,收复定、平、克、寰四州,不日即将还朝。
  云复寰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做梦般不真实,在他的记忆中,楚陵总是一身尘埃不染的白衣,喜好诗书琴棋,每每围猎连野兔都不忍惊扰,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对方亲手射杀突厥使臣的情景。
  还有骨咄禄……
  那个让自己恨得夙夜难眠的仇人,居然就那么死在了楚陵手中?甚至连四州之地都收复回来了?
  云复寰闭目背靠着墙壁,只觉得大脑中似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锁链响动的声音,守门的狱卒过来打开了牢门,出乎意料道:
  “云复寰,你可以走了。”
  原本陷入假寐状态的男子闻言倏地睁开了眼,难掩震惊:“你说什么?!”
  狱卒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出去了,帝君今日下旨赦你无罪,太子殿下正在外面亲自等着呢!”
  太子殿下?
  楚陵?
  云复寰闻言怔愣许久,在狱卒的百般催促下,这才扶着墙踉跄起身,走出这个困囿自己多日的监牢。
  或许是浸润黑暗太久,当云复寰走出大理寺的那一刹那,只觉阳光像一把钝刀刺入眼睛,下意识抬手遮挡,后退至阴影处才缓和许多。
  彼时街头清冷,行人稀疏,唯有两辆青顶马车静静停在路边,楚陵肩披大氅,手持一把青伞遮蔽风雪,站在阳光最和暖的地方,他见云复寰被狱卒带出来,仍是从前清冽温和的声音:
  “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云复寰怔怔望着眼前谪仙般的男子,莫名生出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来,他不顾地上冰冷的积雪,忽而跪地给楚陵叩了三个响头,声音嘶哑的道:
  “罪臣叩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但云复寰很清楚,他想谢的不止是救命之恩,还有太多太多还也还不清的恩情与愧疚,诸多情绪涌上心头,使得喉间酸涩难言,连视线也开始模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楚陵只是淡淡垂眸,然后将伞交给侍从,主动解下身上的大氅替云复寰披在肩上,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我之间,何谈什么谢字。”
  大氅裹挟的余温总算让云复寰冰冷的四肢恢复了几分知觉,他抬头望着楚陵,喉结滚动,却只吐出两个涩然的字:“殿下……”
  楚陵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慢慢收回手:“如今突厥战败,残部被尽数清剿,你弟弟从前刺杀骨咄禄的事自然算不上什么大罪,孤向父皇求情之后,父皇已经答应赦免你二人的罪过,只是未免朝野纷议,你的宰相之位恐怕难保,只能调往翰林院兼一个五品闲职。”
  云复寰听到弟弟无事,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望着楚陵苦笑道:“此番死里逃生,已是侥天之幸,怎敢奢求其他?今后复寰愿替殿下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这番话说得诚挚,不掺半分假意,连心底流淌的情意也被语气中的决然掩饰了过去。
  可惜此刻被他奉若神邸的男子早已心如死水,波澜未惊。
  楚陵没有应云复寰的话,只是微不可察摇头,他身上静谧的檀香不知何时沾染了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一如从前与世无争的心沾染了权位野望:
  “如今孤承蒙父皇错爱,被封为太子,天下百废待兴,自有你我一展拳脚之时,还请云大人莫要因为眼前一时困顿而丧了志气。”
  他语罢回首看向侍卫,后者瞬间了然,抬手将马车帘子拉起,只见一抹青色的身影立刻跑下来扑到云复寰怀中,神情激动地想说些什么,然而唇瓣几经张合,却是什么声音都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咿呀”等含糊不清的字眼。
  云复寰抱紧怀中的人,失态喊道:“阿念?!”
  云念寰激动点头,显然没想到还能活着看见哥哥。
  楚陵注视着这一幕,不知在想些什么,风雪迷困,已经不是一把纸伞所能遮挡的,他抬手扶去袖袍上的雪沫,白皙的皮肤因为寒风吹拂有些微红:
  “阿念的嗓子孤已经找太医看过了,虽是回天乏力,但好在性命得以保全,外伤好生调养一番也就无碍了。”
  他顿了顿才补充道:“天寒地冻的,你们尽早回府吧,莫要冻坏了。”
  阿念身份暴露,他已不可能把对方留在府中,交给云复寰是最好的选择。
  楚陵语罢轻轻颔首,恍若未闻身后传来的咿呀声,径直坐上了其中一辆马车离去。
  阿念焦急想要上前追赶,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云复寰大力攥住,一把扯了回来,压低声音斥道:“阿念,不要胡闹!”
  阿念那张与他相似的脸上满是倔强和执拗,一个劲打着手语,试图比划些什么,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云复寰却仿佛读懂了什么似的,皱眉低声问道:“你不想让他误会,你骗了他?”
  阿念动作一顿,用力点头,甚至拽着云复寰的衣袖,目露祈求。
  云复寰静默一瞬,却是缓缓摇头,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不可能了阿念……你不可能再回到凉王府了……”
  阿念急得喉间发出咿呀的声音,更加用力比划着手语。
  【为什么?!】
  【我不想,离开王爷】
  【他救了我】
  【我想报答他】
  【我有很多事都没有来得及和他解释】
  【他一定认为我骗了他】
  【帮我解释】
  【求求你,帮我,解释】
  可是阿念不会明白,这场孽缘般的因果横跨前世今生,早已不是一句解释就能抹去的,那个几乎是陪着他长大的漂亮哥哥,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过问他的功课,然后笑吟吟和他说话。
  一股无言的慌乱蔓延全身,仿佛这辈子都再也无法挽回,阿念干脆掉头就往楚陵离去的方向追去,却被哥哥一把扯了回去,力道大得两个人都重重跌在了地上。
  云复寰用力抱紧挣扎不休的弟弟,愤怒低吼道:“阿念!你回不去了懂吗?!从你擅自刺杀突厥使臣的时候就已经回不去了,不止是你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
  他从未有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候,如同变了一个人,阿念怔愣瞪大眼睛望着哥哥,泪水淌过伤痕未愈的脸颊,却早已感受不到疼痛,像稚子般无措迷茫。
  云复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指尖控制不住悄然攥紧,将弟弟用力抱入怀中,力道大得险些勒碎他全身的骨头,低声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给阿念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们还有机会……”
  “等太子殿下登基,这天下便是他的,只要他还肯重用我,我就还是能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那个离他最近的位置上……”
  “阿念,不要慌,我们还没输,还没输……”
  第142章 请你给我一个梦
  楚陵回府之时,已是天色渐暗,凉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身上落满了白雪,一枝老梅从黛瓦白墙中旁逸斜出,嶙峋的枝干风骨毕现,似一柄锐利的剑要划破长夜。
  他站在府门外看了半晌,这才迈步入内。
  依照西陵律例,册封皇太子后不日便要迁居东宫,故而王府上下都忙得团团乱转,光是清点帝君早年间赏赐的那些宝物就花了半个多月。
  只是累归累,那些仆役心里却都高兴得紧,毕竟对他们来说,这辈子最大的念想莫过于找一个仁善又前途光明的主子了,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还有比太子更尊贵的身份吗?
  楚陵刚刚穿过垂花拱门,就见院子空地前摆满了十几个樟木箱子,管家正在挨个登记造册,偶尔瞧见笨手笨脚的婢仆就急得跳脚训斥,往脑袋上狠狠敲一个爆栗:
  “蠢货,轻着点,那可是陛下亲赐的玉如意,磕坏了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这株红珊瑚可是佛家至宝,记得把边角包好!”
  “王安之的《折梅帖》和董齐欢的《荆溪手谈》是殿下时常要赏玩的,记得放在一起!”
  隆冬时节,管家硬是急得冒了一身热汗,直到发现楚陵站在远处观看,这才换了副喜笑颜开的表情上前道:“殿下,这大冷天的您怎么站在院子里,库房的东西老奴已经清点了个七七八八,约摸过两日就可以准备迁宫了。”
  这位管家从楚陵封王分府时就一直跟着,除了嘴巴碎叨一些,脾气暴躁一些,倒也还算忠心,楚陵不由得笑了笑:“你们瞧着倒比孤还高兴些。”
  管家与有荣焉地挺直脊背道:“那是自然,老奴也算看着殿下长大的,如今您得蒙圣眷入主东宫,咱们做奴才的脸上也有光彩不是,就连金先生他们也都高兴坏了。”
  楚陵闻言垂眸,低沉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听不大清:“是吗?”
  他其实仍未想好该怎么处置那几名剩下的幕僚,尽管他对那些人的痛处和弱点堪称了如指掌,只要稍动指尖就能使他们痛不欲生,但……
  但是什么呢?
  楚陵也说不太清。
  他静默站在雪地里,袖袍被风吹得翻飞不止,整个人好似要融进夜色,只觉得心里的恨已经不如刚重生时那么沉甸甸了。
  他如今是西陵的储君,或许再过几年便是天下苍生的主人,肩上担起的是万里山河,是黎民社稷,这两样东西太沉也太重,把楚陵心底那些残存的恨意挤得无处容身,尚未来得及抽枝萌芽,便已化作旧年冬季早该消融的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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