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08节

  颜镜良乃文坛宗师,一生著书无数,德高望重,朝堂半数文官都曾得他恩惠,一时间不少出身寒门的官员纷纷出列,红着眼眶道:
  “恳请陛下严惩,还科举清正之名!”
  “恳请陛下严惩!”
  “凉王言之有理,微臣附议!”
  “此事前朝便已有先例,正因先帝仁慈不曾严惩,今朝又重新得见,诸君何不奉为殷鉴耶?”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他们当中或许位至三品者少,多数都是四品五品,然而今日朝会之中敢堂堂正正站在此处,就说明问心无愧,密密麻麻看去数量甚是惊人。
  帝君脸色沉凝,从头到尾一直闭目不言,直到听见楚陵开口说话才终于睁眼看去,却不见半点惊怒,反而声若雷霆,连说了三个好字:
  “朕还以为这个朝堂已经烂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以致贪者越贪,余者惧不敢言,没想到上天待朕还算不薄,起码给朕留了一个聪慧的儿子,一群能够明辨是非的臣子!”
  幽王等人闻言脸色顿时一白,老七聪慧,岂不代表他们蠢笨?
  那些没有站出的大臣也是脸色一白,这场官司总要分个对错出来,既然站出来的人没有错,难道代表他们错了?
  帝君面无表情挥手,高福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只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手中圣旨,高声念出上面的内容,大意便是帝君下令彻查当年的科举舞弊一案,经过三司审理,部分涉案官员已经悉数抓入监牢,但还有一部分从犯尚未处置,如今悉数革职查办,移交有司,望众卿引以为戒!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些老狐狸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帝君原来早就提前拟好圣旨准备严查一干党羽,在朝堂上隐忍不发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他们的态度。
  坏菜,押错宝了!
  那些被念到名字的官员纷纷脸色苍白,如丧考妣地跌坐在地,剩下的人则慌不迭下跪,高呼陛下英明,生怕自己招了记恨。
  唯有楚陵宠辱不惊地跪在殿中,他暗红色的衣袍逶迤在地,上面绣金的龙纹在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愈发衬得风骨绝世:
  “儿臣还有一愿,恳请父皇应允。”
  帝君欣然点头:“但说无妨。”
  楚陵抬手施礼道:“既然元安十五年科举有误,恐怕其余数年也有阴私之事,未免有才之士遗落乡野,儿臣恳请父皇重开科考,让那些寒门士子得以重新正名,一展抱负!”
  轰隆!
  楚陵这句话就如同一道惊雷,将所有后知后觉的人劈了个清醒,站在人群中的楚圭闻言瞳孔骤然收缩,垂在袖中的指尖倏地攥紧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引得楚陵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而沾沾自喜,没想到对方竟然下令让父皇重开科考,此举固然得罪了所有的世家门阀,但今日之事一旦传扬出去,只怕天下寒门士子都要归心于他。
  并且朝堂刚好清理了一群“废物”出去,那么剩下的位置由谁顶上?自然只能是那些科举上来的士子,到时候朝中岂不都是楚陵的人脉?!
  然而这件事带给楚圭的打击远不止这些。
  北阴王楚照观望许久,终于打算出手,只见他不动声色抖了抖袖袍,当即便有一名御史会意出列: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凉王殿下言之有理,只是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听闻此案审理期间有不少大臣都主动上书自首,以求陛下宽宥处理,是否有人暗中泄露名单,与主审官员勾结有私?”
  这件事帝君心中同样存疑,只是主审官员皆是他精挑细选的心腹之人,就算为了家眷性命考虑,那些人也不敢往外胡说,唯一知晓内情的就只有凉王。
  但他今日在殿前要求严惩犯案之人,定然不会主动泄露名单,再则这个儿子的品性他也是知晓的,绝计做不出这种事。
  帝君莫名想起前几日听见的闲言碎语,说是凉王对外闭门谢客,却独独见了丞相云复寰,莫不是老七耳根子软又心性至诚,阴差阳错被套了话去?
  云复寰今日在朝中甚至也替那些人求情……
  几息之间,帝君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只见他拂袖示意御史退下,听不出喜怒的道:“此案已结,不必继续深究,凉王所奏之事朕会仔细斟酌,众卿退朝吧。”
  他为此案心烦意乱,已经几夜不曾合眼,语罢直接起身步下龙椅准备回寝殿,只是临走前不知想起什么,脚步忽然一顿,拿过高福手中的奏折往下一扔,不偏不倚恰好砸中跪在下首的云复寰额头,沉声斥道:
  “朕看你是居高位已久,而忘寒门之辛!你的左相之职先由高迁暂替,调往工部任侍郎一职,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回来!”
  丞相是正一品,调往工部任侍郎直接降成了从二品,尤其工部还是出了名的权力小,差事多,油水少,帝君此举无异于将云复寰调离了权力中心。
  云复寰闻言指尖倏地攥紧,却也深知自己这次猜错了帝王心思,不仅惹得陛下怀疑,还彻底和楚陵撕破了脸皮,他闭目叩首,艰难吐出一句话:
  “微臣,遵旨!”
  第113章 虚情假意
  京郊城外,草长莺飞二月天。
  一辆接一辆的囚车在衙役押送下驶出城门,扬起烟尘滚滚,里面关着的都是因科举舞弊案而获罪发配的官员,主犯已经尽数处死,等待他们的将是远在烟瘴之地的岭南和终身不得回京的敕令。
  一名布衣男子站在路边,频频往城门入口看去,仿佛在等什么人,任由身后的车夫怎么催促也无济于事,直到一名黑衣男子忽然策马从城内飞奔而出,他死寂的眼睛这才燃起一丝光亮,焦急上前:
  “萧统领,你……”
  话未说完,他陡然发现对方是孤身一人前来,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艰涩开口:“王爷他……还是不肯见在下吗?”
  萧犇勒紧缰绳,淡淡摇头,居高临下望着他道:“自从那日在王府割袖断交,王爷便说过你与他之间恩怨尽散,此后不必再见,先生又何必多问?”
  他说着顿了顿,在崔琅惨淡的脸色中开口:“不过王爷还是托在下带一句话给崔先生,京城乃是非之地,离去也算好事,此行山高路远,今后怕是再无见面之时,希望先生莫负本心,好自珍重。”
  萧犇语罢将一个装满了盘缠衣物的包袱扔给崔琅,掉转马头就要离开,身后却陡然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只见崔琅抱着包袱低头跪地,声音沙哑颤抖:
  “萧统领,我自知百死难报王爷大恩,如今又有什么脸面奢求再见,只求你给王爷带一句话,王府之中奸细众多,请他务必小心钱益善此人。”
  崔琅说完这番话就往京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等他再起身时,额头已是鲜血淋漓,笑意惨淡:
  “这三个头,是我替天下寒门士子磕的,多谢王爷替他们主持公道,我崔琅有眼无珠,不识贤主,世间却自有心明眼亮者,他日凉王府必有万千国士相投,崔琅在此恭祝王爷大业得成,平安顺遂!”
  待人以诚者,常被人负。
  崔琅不知道楚陵是在背叛中死过一次又活过一次的人,他只是怕楚陵因为自己的背叛而变得敏感多疑,再也不信旁人。
  萧犇什么都没有说,策马离开了。
  他带回王府的不仅是初春二月料峭的寒风,还有崔琅托他转述给楚陵的一番话。
  “钱益善?”
  彼时楚陵正在书房之中整理各家送来的拜帖,他听见这个名字却不见丝毫讶异,反而笑了笑:“崔琅真是如此说的?”
  萧犇点头:“王爷,属下看他所言非虚,稳妥起见要不要将钱益善……”
  他说着悄无声息做了个割喉的动作,难掩杀气。
  楚陵却轻轻摇头:“不必,此人现在还不能死,本王另有用处,你先去查探一下他正在做什么再来回禀。”
  钱益善就住在王府之中,要探查他每日的行踪实在是再简单不过,萧犇抱拳领命,转身就要去办,却忽然听见楚陵问道:“对了,怎么不见世子?”
  王府细作多。
  但萧犇觉得里面最大的细作就是世子。
  他有好几次都看见对方的贴身侍女绿腰鬼鬼祟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王爷不仅不出手解决,还颇有些纵容的意味。
  “王爷,您忘了,西北现在无战可打,世子回京之后便兼了一个练兵的闲职,清早天不亮就去了校场,现在没回来呢。”
  楚陵当然知道,他只是想确认一下:“没回来就好。”
  萧犇:“?”
  楚陵:“钱益善那边你另外派人去跟,等会儿让知檀备一份厚礼,本王要去云相府上拜访。”
  萧犇:“??”
  楚陵:“愣着做什么,去吧。”
  虽然楚陵说这话时一副坦然模样,但萧犇总有一种王爷趁着世子不在家要红杏出墙的错觉,以至于他都没敢让性子温吞的知檀去办,亲自赶去库房匆匆备好了礼品,然后驾着车马和楚陵一起去了云府。
  云复寰以一介白身爬至高位,在京中可谓炙手可热,然而自从那日被帝君当堂训斥,仿佛也预示着皇家对他的恩宠到了尽头,一夕之间跌落尘泥,堪称门庭冷落。
  得知楚陵前来拜访,云复寰或多或少有些讶异,毕竟他在朝堂之上险些害了对方,楚陵不怪他便罢,怎么还会携礼拜访?
  “请王爷至正厅等候。”
  云复寰还算沉得住气,他吩咐管家把楚陵引至正厅,自己换了身衣服才去见客。
  “不知王爷驾到,微臣有失远迎,还望勿怪。”
  楚陵原本坐在正厅喝茶,闻言循声看去,恰好看见云复寰从外间走入,不过几日光景不见,对方却好似消瘦了许多,从前那股子冷傲的气质也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志气消磨的沉郁之态。
  楚陵起身抖了抖袖袍,一身素衣,有皎月之姿:“本王不过上门探望,何谈怪罪不怪罪,云相这么说却是生疏了,莫不是还在介意那日朝堂上的事?”
  云复寰闻言不禁一怔,说实话,帝心难测,他这次遭到贬黜虽然与楚陵不无关系,但未必没有自己行差踏错的原因在,抬手施礼道:
  “王爷这么说实在让微臣汗颜,那日朝堂之上,微臣不仅没有出言相助,反而拖了王爷后腿,险些置您于险境,心中愧……”
  “本王从未怪过你。”
  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温度打断了云复寰的未尽之言,他怔愣抬头,却见楚陵正浅笑望着自己,那双眼眸一如既往温润平和,仿佛世间任何污秽之事都不能将他沾染。
  楚陵覆住云复寰行礼的手,轻轻往下压了压,虽然一触即离,温热的触感却让人心间一颤:“各人政见不同,本属常事,就算你我私交甚好,你也不必因此在朝堂上帮我,只是本王终究后悔,害得你被父皇迁怒贬官。”
  他说着顿了顿,一字一句低声道:“复寰,我知你一步一步走到高位不易,今日过来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宽心,等过几日父皇消了气,我便替你求情官复原职。”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楚陵的诚心,帝君不会,云复寰不会,甚至连老谋深算的北阴王也不会。
  因为一个人如果是装的,天长日久总会露出破绽,但偏偏楚陵前世一生不负于人,用性命与鲜血才换来这份无人质疑的品德。
  云复寰闻言望着楚陵,似欲说些什么,可每个字坠在舌尖都足有千斤重,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楚陵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了,只有窗外莺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
  “……”
  罢了。
  云复寰缓缓坐在了椅子上。
  直到此刻他的心中才后知后觉蔓延一片愧疚,楚陵的情意他不是不懂,只是为了大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故作不知,那日在朝堂上甚至与楚圭合谋陷对方于险境,如今一子不慎满盘皆输,不仅楚圭自身难保,就连自己也受了牵连。
  楚圭和他不一样,对方就算再怎么被帝君斥责厌弃,终究也是皇家血脉,复起只是早晚的事罢了,而自己出身寒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帝君的信任。
  没有任何人比云复寰更清楚,失去这份信任的下场。
  自从遭到贬黜,云复寰已经遍尝官场拜高踩低、人情冷暖之态,楚陵的光明坦然和静默守候一度让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可……
  云复寰想起自己当初和楚圭立下的誓约,又将那份微弱的动摇硬生生压了下去。
  “驾!”
  暮色时分,一队人马忽然从街道疾驰而过,最后勒住缰绳停在了凉王府门前,为首的男子利落翻身下马,只见他一身箭袖黑袍,上绣麒麟银纹,眉飞入鬓,目如朗星,端得一派神采飞扬之态,赫然是刚刚从校场练兵回来的闻人熹。
  “世子,您终于回来了。”
  绿腰早就等候在了门口,见状连忙带着婢女上前相迎,递脸巾的递脸巾,接马鞭的接马鞭,有条不紊,只是神情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
  闻人熹大步迈进门槛,随手用帕子擦了擦脸,细看下颌处和衣襟处沾了不少零星血点,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小的打斗风波,连周身的戾气都尚未来得及散去,他瞧见绿腰的模样,敏锐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顿,眼眸锐利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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