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07节

  皇城的天才蒙蒙亮,不少官员便已手持朝笏提前等候在了御道两侧,身着朱紫色官服的还是那几位,只是绿袍官服的却少了一大半,导致队伍看起来稀稀拉拉的。
  楚陵称病多日,一出现在众人眼前就引起了不少注视,只见他仍是那副白玉般剔透的模样,许是久病难愈,清瘦的肩膀有些撑不起那身暗红色绣着龙纹的朝服,百官却仿佛隔着那身衣服窥见了他血肉深处的嶙峋傲骨。
  明明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不见少年狡黠之姿,无端让人觉得面前这名男子曾经踏过尸山血海,于刀光剑影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连那暗红色的衣衫都带着血锈。
  然而用力闭眼,刚才的那一幕又都成了错觉,人还是那个人,衣服也还是那身衣服,连嘴角风轻云淡的笑意都没有丝毫变化。
  百官心中暗忖:谁能想到近日皇城风波皆因此人一封奏折而起,从前只觉这位凉王病弱温雅,不曾想那病骨头里竟也掺着几斤硬骨,以后只怕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有人目光敌视,有人事不关己,有人面露钦佩赞赏,但更多的还是处于观望姿态。
  唯有云复寰主动上前招呼:“听闻王爷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楚陵闻言正欲说话,身后就冷不丁响起了一道散漫阴凉的声音:“有劳云相挂念,王爷身子已然大好,只是太医叮嘱了最好别说话,免得着凉。”
  闻人熹之前镇守西戎,身兼明威将军一职,回京之后就晋了从三品云麾将军,故而也在大朝之列,他没想到自己刚才不过在路上遇到几名军中故交多聊了几句,一眨眼的功夫云复寰这个死断袖就又来勾搭他的人,狭长的眼眸危险眯起,难掩警告之意。
  云复寰虽然和闻人熹有过几面之缘,却谈不上熟识,自然也就不明白这位定国公世子为什么对自己好像抱有莫大的敌意,他闻言也不恼怒,反而极有涵养的问道:“恕本相孤陋寡闻,倒是不知王爷着凉与否和说话有何关系?”
  闻人熹轻飘飘睨了云复寰一眼,一副我说你孤陋寡闻你还不信,现在果然孤陋寡闻了吧的表情:“王爷一说话就要张嘴,一张嘴就容易灌风,风邪入体可不是要着凉,云相以为呢?”
  那喘气儿怎么办?
  云复寰下意识看向楚陵,楚陵却适时低咳两声,果然一副禁不得风受不得冷的模样,只好笑了笑道:“那王爷还是要多注意身子,听闻世子嫁入王府冲喜已有月余,我原以为王爷的病情会好些,不曾想竟有雪上加霜之态,改日一定寻访名医替王爷诊治。”
  语罢拱了拱手,重新步入文官之列。
  闻人熹眼皮子一跳:“他什么意思?”
  楚陵:“……”
  闻人熹语气阴森森的:“他莫不是讽刺本世子冲喜把你给冲病了?”
  楚陵:“……”
  闻人熹恼怒看向楚陵:“你怎么不说话?!”
  楚陵低咳一声,“虚弱”开口:“本王怕说话灌风。”
  闻人熹:“……”
  “熹儿,还不快过来!”
  定国公站在武将之列,眼见闻人熹越闹越不像话,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紧皱的眉头和严肃的神情让人心中不禁一咯噔。
  闻人熹纵是个翻天的性子,也知道此刻不是该闹的时候,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楚陵微不可察笑了笑,随即压下嘴角弧度,若无其事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大朝之时,文左武右,因皇子地位不同寻常,所以在御阶下方自成一列。
  楚陵到的时候,只见诚王楚圭和威王楚璋正一前一后地站着,彼此之间互不言语,前者面色冰冷,后者倒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楚陵主动打了声招呼:“四哥,六哥。”
  威王斜看了眼楚陵,对这个病弱得连自己一拳都接不住的弟弟一向不放在心上:“老七,你今儿来的倒是早。”
  楚陵站在他身后,轻轻颔首:“今日大朝,不敢延误。”
  至于楚圭,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话,据说自从那日崔琅入宫面圣后,他就在玄华殿内罚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被帝君勒令在家中思过,旁人不知个中缘故,都在暗自猜测诚王是否因为寿宴之事惹了帝君厌弃。
  幽王是最晚到的,他哈欠连天地走到队伍前方,一看就没睡醒,然而当瞧见楚圭的时候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幸灾乐祸道:“哟,老四,听说你前些日子被父皇罚跪了呀,我还以为你起码得休养个十天半月的,怎么这么快就来上朝了?”
  身体上的疼痛是其次,被当堂罚跪才是楚圭心中最屈辱的一根刺,他面无表情看了幽王一眼,淡淡道:“多谢三哥关心,只是小伤而已,如今已全然大好了。”
  幽王乐了:“哟,好了就行,今天万一又被罚跪,我都要担心你撑不住了。”
  他语罢不顾楚圭杀人般的视线,吊儿郎当走到了前面站好,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美妙,众兄弟之中,他最讨厌的是老六,其次就是老四,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倒霉他都乐见其成。
  卯时,只听一阵密集的鼓声忽然响起,如闷雷般重重砸在心头,众人神色一肃,心知这是帝君到了,连忙整肃衣冠手持朝笏,紧跟队伍依次步入大殿。
  鼓声渐渐停歇,一抹明黄色的身形缓缓出现在百官视线内,取而代之的是太监尖细的唱喏:“大朝觐见开始!诸臣工叩拜——!”
  众人依例下跪,高声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然而大殿之中一片死寂,过了许久也没听见帝君叫起的声音,所有人心中都在暗自打鼓,却不敢抬头去看,直到双膝都已经开始僵麻刺痛,头顶上方这才响起一道喜怒难辨的声音:
  “平身。”
  “谢陛下!”
  楚陵站得靠前,略一抬眼就看见了帝君阴沉的脸色,对方那暗沉的眼睛隐在冕旒后方,鹰一般扫过堂下众人,轻描淡写的声音好似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日可有本奏?”
  文武官员闻言暗中对视一眼,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朝堂上已经无缘无故少了不少人,贸贸然当出头鸟并不是这些老狐狸的作风。
  就在殿内气氛一度尴尬凝结的时候,一抹暗红色的身影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列,手持朝笏对帝君道:“启禀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赫然是凉王楚陵!
  同一时间,左相云复寰紧跟出列:“陛下,臣也有本要奏!”
  闻人熹站在武将堆里,见状眼皮子不禁狠狠一跳,暗自咬紧牙关,他不动声色看向对面的北阴王楚照,幽暗的眼底悄然闪过一抹杀气。
  第112章 收拾
  科举舞弊案虽然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但帝君尚未在朝会上正式提及此事,如今楚陵主动牵头捅破这层窗户纸,群臣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又闹出什么风波来。
  “儿臣曾听闻元安十五年科举有不公之事,故而在数日之前上折参奏,恳请父皇严查,如今以陈孟延陈朗父子为首的一干人等均已下狱,却仍有漏网之鱼逃脱。”
  “所谓除恶不尽,遗祸无穷,儿臣再次恳请父皇彻查此事,绝不可姑息其党羽,否则他日必有卷土重来之患!”
  那些牵扯其中的大臣闻言俱是一惊,全都忍不住在心中疯狂骂娘:好你个凉王,平常看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等着呢,陛下本来就余怒未消,你还在这里煽风点火,生怕我们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按照那日在府中详谈的内容,云复寰此刻应该跟着出声附议,但没想到他忽然掀起衣袍跪地,语出惊人道:
  “启禀陛下,科举舞弊一案虽牵连者甚众,但其中不乏无辜受骗者、被强权压迫者,且听闻已有人主动自首向陛下陈情,微臣以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如严惩主犯陈孟廷陈朗父子以儆效尤,其余从犯小惩大诫,如此既彰显陛下治法严明,也可对外显示天恩浩荡。”
  云复寰话音刚落,只见站在幽王身后的楚圭袖袍轻动,紧跟着便有不少大臣出列附和。
  “律法言明,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戳,既已有人诚心悔过,微臣以为不如宽宥待之,云相言之有理!”
  “臣附议!”
  “臣附议!”
  附议云复寰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无疑将楚陵置身于风口浪尖,闻人熹见状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正准备出列说话,但没想到手腕忽地一紧,被好友徐英攥住:
  “你们两个是一家的,就算说了话也没用,先瞧瞧陛下的反应吧,这事儿还没完呢。”
  闻人熹闻言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得暂时按捺下来,他眉头紧皱,目光晦暗不明,显然想不明白云复寰既然喜欢楚陵,又为何要在朝堂之上公然与他对着干?
  北阴王也有同样的疑惑,只不过他肚子里弯弯绕绕更多,心想难道是这两个人在故意做戏?毕竟云复寰对外一直以孤臣形象示人,从不轻易投靠哪边,正因如此才深得陛下宠信,如果哪一日被发现暗中与皇子牵扯,只怕仕途也就到头了。
  这么想着,他自己也就把自己说服了,笑呵呵拍了拍发福的肚子,眼底悄然闪过一抹精光。
  众人猜测纷纷,但大概只有楚陵最清楚云复寰乃是受楚圭指使,只见他淡淡阖目,身姿落拓地立于殿堂之中,仿佛对方的忽然反水并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任由周遭附议之声淹没耳畔,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敢问云相,你刚才说的小惩大诫,这个‘惩’是怎么个惩法?”
  云复寰闻言一顿,斟酌片刻才吐出四个字:“罚俸思过。”
  楚陵继续问道:“罚俸几年?思过多久?”
  云复寰还是第一次看见楚陵如此冰冷不近人情的模样,深深望着他的背影道:“自前朝起,官员罚俸皆是三月至九月不等,思过七日至一年不等,倘若殿下觉得太轻,酌情翻倍也无不可。”
  楚陵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云相可知,一户贫寒人家想供养出一个读书人,需要多少年?”
  此言一出,满殿喧哗都平息了下来,四周静得针尖落地可闻。
  楚陵刚才一直面向帝君,直到此刻才终于转身看向满殿权贵,他温润的眼眸相较从前仿佛多了几分无形的坚韧,莫名让人想起山野间肆意生长的青竹,却又更甚长剑锋芒,冷声又问了一遍:
  “你们有人知道吗?!”
  依旧无人作答。
  贵族之中,有人不以为然,有人皱眉深思。
  文官之中,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神色恍然。
  楚陵见状一步步走到殿中道:“你们不知,你们就算有人尝过个中滋味,只怕早已忘了当年那条路走得有多么艰难。”
  “都说十年寒窗苦,可那些寒门士子倘若一朝落榜,耗费的又岂是十年心血?!母亲替人织布洗衣,父亲卖身为奴,只为攒得几两碎银供他们去学堂念书,而他们又需要多么废寝忘食,才能于万万人之中登高上榜?!才能改变家族命运?!”
  楚陵一字一句沉声念道: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可如今天子虽重英豪,满朝朱紫之中又有几人是真正的英豪?!如果那些冒名顶替者仅仅只是罚俸思过,那些本可以榜上有名的学子又该如何自处?难道你要他们用尽余生,在每个夜晚一遍遍反思,反思自己为什么次次科考,次次都考不上吗?!”
  “他们可能考了一辈子都以为是自己才学不够高,而不知道自己早已被一群庸碌之辈冒名顶替,他们没办法让劳苦一生的母亲安享晚年,没办法给当了一辈子奴隶的父亲赎身,最后甚至要被迫丢弃自己读了数十年的书,然后捡起锄头继续去种地糊口!”
  楚陵盯着云复寰,目光漆黑锐利,冷冷发问:“云相,这难道就是天下英才的去处吗?!这难道就是朝廷对待贪赃枉法之人的惩处吗?!”
  “东华楼中,士子答卷誊抄糊名,需再三复验,复验之后又经终评,阅卷主官三人,副官一十八人,只杀一个陈孟廷够吗?!你以为仅凭陈孟廷一人便能如此手眼通天,操控整场科举乃至殿试吗?!”
  “如果仅仅只是罚俸思过,你又怎么保证那些人不会抱有侥幸之心,他日又故态复萌?!届时又有多少学子的一生要毁于此处?!”
  云复寰一时哑然无言,看向楚陵的目光难掩震惊错愕,显然不明白从前温雅如玉的人今日怎么变得如此尖锐锋利,字字珠玑,气势一度压过了坐在龙椅上的帝君。
  楚陵语罢忽而转身,掀起衣袍重重跪下,一字一句沉声道:
  “父皇,儿臣恳请彻查科举舞弊一案,主犯连同党羽尽数革职查办,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还朝廷煌煌清白之名!”
  莽啊,真是太莽了。
  幽王站在队首,见状心中不由得暗自摇头,他原以为老六那个蠢货已经够莽了,没想到老七更莽,真要革职查办,连皇后母族都得牵扯进去,那些世家门阀不把楚陵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才怪,谁听他的谁是傻子。
  然而没想到,这次居然有人附议了。
  只见一名身穿绯袍的老者忽然从队列中缓缓站出,赫然是当世大儒颜镜良,他乃三朝老臣,甚至教化过先帝,如今虽只领着一个四品虚职,地位却非同一般,他捋着苍白的胡须,长叹口气道:
  “大善,凉王殿下出身天家,享尽世间富贵,不曾想也能知悉寒门士子的心酸,老夫一生自认才华不输于人,当年科举亦是三次才得中状元,殿下若是早出生个几十年,哈哈哈,说不定老臣一次就能得中了。”
  他最后一句虽是戏言,却也不难听出当年科举必然也遭受了不公之事,语罢手持朝笏,对帝君肃色道:“欲不除,如飞蛾扑火,焚身乃止;贪无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老臣以为凉王言之有理,朝廷贪腐之风不可不除,党羽亦不可不清,否则定有故态复萌之危,恳请陛下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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