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01节
闻人熹控制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似是怕外间的人听见,又很快忍住了,他轻轻推了楚陵一把,声音刻意压低,不免染上几分情欲嘶哑:
“马上就要赴宴了,别胡来。”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原本平稳的马车忽而动了起来,朝着宫门深处缓缓走去,楚陵见状这才不紧不慢停下动作,伸手替闻人熹整理了一下压皱的衣服,笑着低声安抚道:
“莫怕,不会被瞧出来的,”
帝君今日于飞镜台设宴款待群臣,楚陵和闻人熹刚刚走到殿门外,就见许多王公大臣已经提前到了,正在内侍的检查下验身,挨个卸甲除剑。
这是每个人都必经的规矩,连皇子也不能免俗。
只不过当楚陵和闻人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难免引起了许多打量,那些大臣虽然纷纷上前客气寒暄,但都是恭敬有余而敬畏不足,显然是楚陵平日温润亲和的样子太过深入人心。
而楚陵也恍若未察觉到那些目光背后的深意,一一客气还礼,这才携闻人熹步入殿内寻找自己的座次。
“那些老不死的一个个欺软怕硬,你搭理他们做什么?”
闻人熹冷着一张脸在席间落座,岂能看不出那些大臣对楚陵的轻慢,护短的性子发作,连带着语气也阴恻恻的。
楚陵在桌下按住他的手,轻拍两下:“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既然知晓是见风使舵之辈,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他前世从未肖想过那把龙椅,只想着能平安度过余生便好,于是常年装病,对外也是一副谦虚和善的态度,此举虽得一些文臣钦佩,却难入朝堂顶端那些老狐狸的法眼,不免被人轻视些。
直到此时此刻楚陵才忽然明白一个道理,身处天家,不争不抢虽是明哲保身之策,却难长久,在这个波谲云诡的乱世之中,你唯有显露出几分带血的锋芒,才能让旁人敬你服你。
伸手端起酒樽,一言不发饮进腹中,明明滋味醇厚绵长,却如钝刀割喉。
“哟,老七,你来的倒是挺早。”
幽王楚环吊儿郎当走进殿内,一眼就瞧见了楚陵,毕竟谁让他这个弟弟生得一副天人之姿呢,无论到了哪里都如明珠掉入沙砾堆般醒目,倒是比老四那张不苟言笑的死人脸强得多。
“三哥,别来无恙乎。”
楚陵瞧见面前这名风流浪荡的男子,从容起身打了个招呼,闻人熹也只能跟着站起来行礼,别看幽王虽然行三,但前面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几年前就死在了在征讨北狄的战场上,所以他是诸皇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哟,坐坐坐,我不过随便打个招呼,你这么多礼数做什么。”
幽王除了风流名声在外,还有个奇怪的毛病,那就是他不管说什么话前面都喜欢带个“哟”字,惹得帝君老大不耐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当初封王的时候大笔一挥,直接择了个“幽”字给他。
上月徐太傅家中老父去世,他上折子请求回家丁忧,旁人都在劝说节哀顺变,唯有幽王说话颠三倒四,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哟,徐太傅令尊去世了么?”
“哟,节哀呀。”
“哟,有没有什么本王可以帮忙的?”
可想而知,言官御史直接以傲贤慢士,不敬尊长的由头将他参了个底朝天,毕竟徐太傅当年教过他诗书礼义,也算半个师父不是?
楚陵对这个三哥倒没太大感觉,只依稀记得对方前世也是夺位竞争的失败者,被楚圭废为庶人幽禁在了暗巷之中,非死不能出。
幽王打完招呼就找了个位置随便坐下,哈欠连天的模样一看就没睡醒,许是昨夜又笙歌达旦了。
没过多久,威王楚璋也到了,他在众兄弟之中排行老六,别看名字取得文雅,却是天生一副混不吝的性子,生平最喜好勇斗狠,因此被御史参奏的次数在诸王之中遥遥领先,隔三差五就要被帝君训斥一顿。
“哟,三哥,老七,你们也来了。”
威王说话前面带个“哟”字显然不是因为他有口头禅,而是为了嘲笑幽王,后者则嫌恶移开视线,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显然二人关系并不好。
威王见状也不在意,他见目的达到,心情颇好地走到位置上落座,顺便活动了一下拳头,在人群中四处寻找有没有上次在父皇面前告状的那个言官,准备等会儿宴席散了就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这场寿宴尚未开始,便已看尽人情冷暖,世间百态,无权无势者入内堪称处处赔笑,大权在握者则前呼后拥,其中又尤以镇国公褚烈身边围绕的人最多。
无他,兵权在握不说,还是当今皇后的亲兄长,哪怕陛下见了也要给三分薄面,更何况那些欲登青云而无路的小官了,唯一能够媲美的大概就是定国公闻人崇了。
他二人的封号一个镇国,一个定国,都是当年平定战乱的有功之臣,只是相比于褚家的盛宠滔天,闻人家近年来倒是低调了许多,今年唯一一件引人注目的事还是蒙圣上赐婚,将府中世子嫁给了凉王当男妻冲喜,惹得坊间议论纷纷。
闻人熹眼角余光瞥见定国公进殿,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没成想楚陵直接牵着他从位置上起身,主动走过去施了一礼,端方谦逊,丝毫不见王爷架子:
“方才还在想国公什么时候到,不曾想这么快就来了,本王久病不愈,婚后还未来得及带世子回门拜访,实在失礼,还请国公见谅。”
闻人熹站在旁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尴尬,规规矩矩喊了声“父亲”,然后就不吭声了。
定国公生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眉眼的锋锐之气倒是与闻人熹有几分类似,他见楚陵主动携闻人熹过来施礼打招呼,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殿下客气,倒是犬子自幼无法无天惯了,恐怕没少添乱,还要请殿下多担待一二。”
“世子处事沉稳,不骄不躁,自来王府将上下事物料理得周全妥帖,本王欢喜都来不及,又何谈怪罪。”
楚陵夸得闻人熹一阵脸热,都没耳朵听了,只能若无其事抬头看向上方,压根不敢和父亲对视。
定国公闻人崇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何能与“不骄不躁”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但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狐疑,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楚陵闲谈,这门婚事虽然有陛下亲赐无法拒绝的缘故,但他终归希望儿子能过得舒服些,好在凉王是出了名的谦和至诚,应该不至于让闻人熹受什么委屈。
就在他们二人交谈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像是又来了什么地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只看那些官员热络的劲头便可知一二。
楚陵听见动静,适时停住话头看向外间,一抹绯袍身影恰好走入殿内,虽然因为逆着光线看不清面容,但他心中已然猜到来者是谁,不由得微微一顿。
定国公也顺着看了眼,语气不免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用单纯的政治目光评判道:“原来是云相,怪不得阵仗如此之大,寒门贵子,少年卿相,可谓天下士人的榜样了。”
第105章 你嘴真笨
在这朝堂之中,向来是结党营私者众,独善其身者少,而独善其身往往却不代表能保全自身,所以历朝历代但凡出了那么几个,都是名留青史的大人物。
楚陵从前以为云复寰是后者,毕竟对方除了忠于帝君,从不会和任何一方势力牵扯过甚,然而前世种种都证明了云复寰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纯粹,一度将世人都蒙在了鼓里。
楚陵一向清明澄澈的目光控制不住暗了暗,他亲眼看见云复寰走进殿内,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息,一副独来独往的孤臣模样,就算有官员想上前攀谈,见状也不由得歇了心思。
有貌美宫婢端着托盘而过,楚陵随手取过酒樽,从容敬了定国公一杯,金殿蟠龙柱隐于身后,恰好投落一道阴影,将他悲悯的眉目置于其中,似神佛,却又更似妖鬼,声音低低,浅笑时只让人觉得君子如玉:
“十年寒窗苦,货与帝王家,云相选对了明主,青云直上也是意料中事,那些文人士子倘若有他这双慧眼,想必也能少走许多弯路了。”
可若是选错主子,等待他的就不是青云直上,而是粉身碎骨了……
定国公有那么瞬间觉得楚陵话里有话,细品却又抓不住痕迹,只能颔首附和:“殿下说得有理。”
宴会即将开始,那些王公大臣纷纷盘膝落座,等待着陛下到来,楚陵和闻人熹也重新回到了席间。
他目光轻扫人群,却发现诚王楚圭不知何时进入了殿中,只是对方一向低调,自顾自隐在角落,将周身所有锋芒都尽数敛于那双沉寂的眼眸之中,丝毫看不出上辈子登基后嗜杀成性的模样。
楚陵无声垂眸,心想自己前世倒也输得不冤,只是如今重来一世,且看谁技高一筹了。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殿外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太监嗓音,打破了微微喧哗的气氛,只见帝君与皇后在宫娥簇拥下自门外踏入,二人皆是盛装出席,前者威严无限,后者艳光四射,一时间飞镜台内满堂生辉。
群臣面色一肃,纷纷起身整理袖袍,出列跪迎,高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帝君牵着皇后走向高位落座,视线扫过下方叩拜的群臣,声音虽然低沉散漫,却让人时刻牢记这个男人的手中掌握着生杀大权,屏气凝神不敢有一丝懈怠:
“众卿家平身。”
“今日凡来赴宴者,于公乃是朕在前朝的肱股之臣,左膀右臂,于私乃是朕的手足兄弟、血脉至亲,此刻欢聚一堂,共享天伦,大可不必拘礼,希望众卿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在座者除了皇帝,没人会把这句话当真,毕竟他说是客气,你若相信便是逾矩了。
伴随着丝竹之声响起,身着羽蓝宫纱的舞女款款移入殿中,总算将刚才正襟危坐的气氛驱散了不少。楚陵垂眸把玩酒杯,正暗自思忖着什么,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刚才在看什么?”
楚陵闻言动作微不可察一顿,却见问话的是闻人熹,不免有些好笑:“我看什么了吗?”
闻人熹眼眸微眯,狐疑打量着楚陵:“你确定你刚才没盯着云相看?”
“看了。”
楚陵居然就那么坦然承认了:“朝堂向来是结党营私之处,本王瞧他独来独往一个人,难免觉得奇怪。”
闻人熹闻言却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可这位云相既不‘党’也不‘群’,你觉得他算君子还是算小人呢?”
楚陵心想约摸是披着君子皮的小人吧?
从前他敬服云复寰以寒门之身迈入朝堂,又倾慕对方明明不喜沾染麻烦,却肯在朝堂上替自己出言辩护,因此将此人奉若心中明月,平日言谈举止小心翼翼,不肯有丝毫逾距怠慢,说不定就连前世临死时,云复寰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喜欢过他。
可如今假象戳破,当初的那份倾慕也瞬间荡然无存,便如饭碗中的一粒砂石,令人如鲠在喉。
“他是君子是小人,与我们都无甚关系,只要肯为父皇尽心竭力便好。”
楚陵此刻倒是颇有些庆幸自己上辈子藏得滴水不漏了,否则还真有些不好交代。
闻人熹虽然直觉这两个人中间一定有什么猫腻,奈何抓不到证据,也只能将此事压入心底,打算暗中调查,面上同样笑得滴水不漏:
“王爷言之有理。”
寿宴过至一半,到了众人进献贺礼的时候,因着礼品都在殿外验身时交给了内府查验贴上封条,此刻皆由太监挨个捧入,或妥帖装匣,或蒙红布,让人不禁好奇猜测里面装的是什么。
总管太监拿着礼单,挨个唱喏:
“北阴王献——丰穰瑞兽当康白玉摆件一对!”
众人心中暗自点头,丰收嘛,好兆头。
“左相云复寰献——稻黍稷麦菽五谷一把!”
众人又是暗中点头,这位云相速来两袖清风,送一把五谷丰登的种子倒也别致,只有楚陵听见身旁的闻人熹嗤笑一声,低低骂了句“穷酸”,难免有些忍俊不禁。
随着总管太监越往后念,殿内呈上来的贺礼也越来越多,只是大多为字画摆件,金玉之物甚少,渐渐的帝君也有些提不起兴致了——
他就喜欢俗气的东西,越俗气越好,寿宴一年到头就过那么一次,这些老狐狸还藏着掖着送那么些寒酸东西,不知道国库已经空的可以跑马了吗?
总而言之,帝君现在很想挑那么几个不顺眼的人出来抄家砍头,他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慢吞吞的不必念了,朕自己下去亲观。”
他语罢直接负手步下九龙阶,走到了那些手捧贺礼的内监面前,粗略扫了一遍,饶有兴趣问道:“朕那几个皇儿的贺礼可是还未呈上来?”
高福亦步亦趋跟随在侧,闻言用臂弯里的拂尘轻扫了一下,当即便有四名内监捧着礼品迈步上前:
“回禀陛下,幽王、诚王、威王、凉王的贺礼具在此处了。”
帝君闻言这才展露一丝笑颜,毕竟儿子送的和大臣送的到底不一样,他从来不在众人面前掩饰自己对楚陵的偏爱:“凉王送的什么,打开让朕瞧瞧。”
幽王原以为是自己在前,屁股都离开坐垫准备好好介绍了,闻言不由得暗自撇嘴,又重新坐了回去,威王则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反正父皇偏心老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有诚王楚圭在听见帝君命人打开凉王贺礼时,幽幽抬眼看了过去。
楚陵仍旧端坐在原位,仿佛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闻人熹冰冷暗沉的目光则一直盯着将画卷徐徐展开的那名太监,藏在袖中的指尖控制不住攥紧——
“回禀陛下,凉王献《松鹤延年图》一幅。”
伴随着高福话音落下,楚陵的脸上适时流露出一丝愕然,仿佛是不明白自己的《群仙献寿图》好好的怎么变成《松鹤延年图》了,就连楚圭也微不可察一顿,漆黑的眼底惊疑不定,显然有着和楚陵同样的疑惑。
唯有闻人熹知道发生了什么,面上却并不显露,而是跟着很快反应过来的楚陵一同起身贺寿:
“儿臣恭祝父皇松柏常青,日月长明,福寿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