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02节
帝君顿时笑眯了眼,连说三个“好”字,可想而知有多么高兴,直接拂袖一挥道:“老七有心了,赏!”
看完了楚陵的贺礼,接下来便是幽王的,他献上的是一株由琉璃为盆,金丝为树,珠玉为叶的盆栽,远远看去富丽堂皇,显然是花了心思的,急不可耐介绍道:
“哟,父皇,儿臣献上的寿礼名叫‘金玉满堂’,这盆身乃是琉璃……”
帝君最怕听这个儿子在旁边长篇大论,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你的心意朕也知道,有赏!”
幽王为这份贺礼还专门写了一篇长达百字的词赋,闻言顿时一噎,只能不情不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好吧,不听就不听吧,父皇好歹算是有赏赐,也知道了他的孝心。
接下来便是四王楚圭的贺礼,内监看了眼盒子上的封条,然后高声唱喏道:
“诚王献——《万寿帖》一幅。”
他送的也是字画,只见两名小太监将卷轴向两边展开,洒金纸上用楷、行、草、隶、篆各写了数个寿字,也算心意十足,帝君见状不由得连连点头:
“著此帖者功力倒是不俗,寻常人能择其中一样字体练好极便已是难得,他却将楷行草隶篆皆练得炉火纯青,字里行间虽然尚有几分青涩,将来倘若顿悟,必成一方大家。”
楚圭恭敬起身:“回禀父皇,著此帖者乃是坊间一名贫寒书生,他为替重病的老父抓药治病,在隆冬雪日摆摊卖字,冻得双手生疮,好不可怜,儿臣体谅他一片孝心,便出银请他写下了这幅《万寿帖》,希望借其孝心贺父皇万寿之喜。”
帝君微不可察点头:“出银几何?”
楚圭答道:“儿臣请大夫治好了他父亲的旧疾,又赠城郊青砖瓦屋一间,棉服暖靴五套,米粮猪肉各百斤,藏书两担,白银十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威王嗤笑:“四哥好歹也是堂堂王爷,恁的寒酸,何不赠金百两,以示天家皇恩浩荡!”
楚圭不急不缓道:“天下贫者何其多,他一人得百金,旁人又该如何?他父亲重病,本王替他请医乃是本分,因为他们都是西陵国的子民,那些米粮瓦屋是为了帮他遮风避雨,安心苦读之用,衣食无忧便好,又何必奢求滔天富贵,本王终究希望他能自食其力。”
这番话一出,威王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引得群臣赞叹不已,就连云复寰也暗中打量了楚圭好几眼。
楚陵慢条斯理把玩着手腕间的檀木手串,见状微不可察笑了笑,他虽然不知道云复寰是何时投到楚圭麾下的,但二人此刻或许已经有了交集,幽王不着调,威王鲁莽,自己病弱,无外乎对方上辈子选了诚王。
“假惺惺。”
闻人熹从宴会开始就没说过什么好话,一副看谁都不太顺眼的姿态,他冷冷盯着楚圭备受帝君夸赞的模样,在桌下碰了碰楚陵,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不满道:
“你刚才怎么不学诚王也编个故事,一句贺寿词就把帝君给打发了。”
瞧瞧,文武百官恨不得直接盖章下一任太子就是楚圭了,以前怎么没发现楚陵嘴这么笨,平常在床上说情话一句接一句的,真到了关键时刻就不顶用了。
闻人熹此刻已然忘了自己真正要扶持的人是北阴王,只觉楚陵这个老实巴交的傻子被楚圭那个阴人摆了一道,目光阴沉沉的,毕竟用头发丝都能想到,今日楚陵呈的如果是那幅《群仙献寿图》,必然会沦为众矢之的。
楚陵似笑非笑看了闻人熹一眼,心想瞎话好编,但若被人戳穿可就只剩莫大的耻辱和难堪了,语气却十分无辜:“因为本王送的明明是一幅《群仙献寿图》,不知怎么变成了《松鹤延年图》,情急之下想不起什么典故,只能匆匆带过了。”
他说着在桌下扣住闻人熹的指尖,带着几分疑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纳闷问道:“世子,你说这件事奇不奇怪,光天化日的难道是出了鬼不成?”
“……”
闻人熹做贼心虚,虚了就气急败坏:“我怎么知道画为什么会变成《松鹤延年图》,这个不是你自己保管的吗?”
楚陵仿佛是被他堵得没了话说,并且自己给这件事找了个借口,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估摸着是底下人弄错了吧。”
闻人熹斜睨了他一眼,加重语气肯定道:“就是底下人弄错了。”
别怀疑!
帝君对楚圭献上的这幅画《万寿帖》显然十分满意,孝心有了,寓意有了,将来传出去说不定还能变成千古佳话,他拍着这个儿子的肩膀好生褒奖了一番,这才准备去看威王的寿礼:
“来人,将威王的寿礼呈上来。”
小太监闻言正欲动作,然而也不知看见什么,顿时惊骇瞪大眼睛,指着正中间那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万寿帖》结结巴巴道:
“陛陛陛……陛下!那万寿帖……万寿帖……”
恩?万寿帖怎么了?
这番话将文武百官的视线纷纷都吸引了过去,高福眉头一皱,正准备斥责这个小太监殿前失仪,但没想到他视线不经意一瞥,也不知看见了什么,顿时吓得脸色一白,噗通跪在了地上。
时至正午,阳光熠熠。
只见那幅《万寿帖》经过殿内炭火熏烤,再遇阳光一照,四周空白的地方忽然缓缓浮现出许多红艳小字,密密麻麻一片,如鲜血般刺目蜿蜒。
而那些字连起来读却是:
今朝贺君不惑年,他日埋骨镜台边。
世人皆喜万寿言,我跪佛前许三愿。
一许国运尽,二愿千秋穷,
三祝陛下人间短,早登极乐上天宫。
第106章 暴怒
寂静,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哗啦——!”
帝君脸色铁青,忽然一把掀翻了内监手中的锦盒,王公大臣见状顿时惊醒回神,不管看没看见上面的诗都纷纷起身下跪,就连皇后也是脸色惶然地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这首诗通篇都是大逆不道之言,不仅咒了西陵的国运与社稷,还祝陛下早登极乐,字字句句都在往帝君的肺管子上戳,诚王也太大胆了!
就连幽王和威王都不敢看热闹,低头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好也连带着自己也被迁怒。
只见刚才还其乐融融的宴会温度瞬间降至冰点,静得针尖落地可闻,楚圭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被人陷害了,他顾不得地砖坚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难掩惊惶:
“父皇,儿臣冤枉,并不知道此诗是如何出现的!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啊!!求父皇明鉴!!”
帝君当然知道楚圭没胆子写反诗,这个儿子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可《万寿帖》是他献上的,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也是事实,不找他算账找谁算账?!
帝君的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额头浮起的青筋暴露了他强行压抑的愤怒,盯着楚圭一字一句咬牙问道:
“你不是说这幅《万寿帖》乃一名贫寒书生所写吗?!他如今人在何处,一五一十说来,朕要将这个大逆不道之辈捉来碎尸万段!!!”
冷汗瞬间浸透了楚圭的后背,匆促之间他上哪儿找这么一个替死鬼来,声音艰涩的开口:“父皇,那名书生替父亲治好旧疾便说要回定州老家,如今……如今怕是不在城内……”
帝君语气冰冷:“既是贫寒书生,必然要参加今年二月的春闱,他放着京郊的瓦屋和米粮不要,带着你赠的十两白银要赶在如此紧迫的时候回定州?诚王,你是觉得那个书生太蠢,还是觉得朕太蠢?!”
这话便有些重了,楚圭当即叩头不起,明明殿内燃着炭火,冷汗却还是顺着他的额头一滴一滴淌落在地:“父皇恕罪,儿臣并无此意,儿臣、儿臣是受人蒙骗了啊父皇!!”
在座诸位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诚王八成是编了个故事出来,只是遭人暗算,如今圆不上谎了,一瞬间不少文官都在心中皱眉,暗自摇头。
这群老狐狸虽读君子书,却不一定做君子事,毕竟朝堂波谲云诡,他们谁还不耍点小心思,谁还没撒过谎了,但你耍心思一定要耍到正途大道上,撒谎也要撒得滴水不漏,这样将来倘若被人抓包,也能堂堂正正说一句为国为民,可如今嘛……
诚王到底还是年纪轻,手段嫩,想在寿宴上出风头是好事,可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些王公大臣纷纷收敛心思,眼观鼻,鼻观心,毕竟这是皇帝的家事,谁求情都容易被牵连其中,左右与他们没关系,还是看白戏算了。
皇后虽不想管,但此时也只能主动从地上起身劝道:“陛下,诚王素来恭谨,许是一时大意被人陷害了,今天乃是难得的大喜之日,何必为此事坏了心情,不如留到宴席散后详查……”
“大喜?!”
帝君闻言怒极反笑,
“确实是大喜,没看见朕都要早登极乐上天宫了吗?!”
他语罢拂袖就要离开飞镜台,走了两步不知想起什么,又重新折返回来一脚踹在楚圭肩膀上,怒不可遏道:“混账东西!朕不管你是追是查,还是掘地三尺,三日之内必须将那个书生的人头带到朕的面前,否则你以后就不必来见朕了!”
他到底还是给楚圭留了面子,说的是带人头,而不是带活人,届时随便找一个死人交差便是。
楚圭被一脚踹翻在地,顾不得疼痛立刻重新跪好,整个人如蒙大赦:“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定将此人捉拿请罪!”
楚陵静静看着这一幕,不知在想些什么,毕竟前世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了他身上,只是那时父皇并未斥责于他,而是趁群臣还没反应过来就命内监将画收起,波澜不惊地将此事揭过。
都说天家无情,但无法否认,他曾经真的从这名掌握生杀大权的男人身上感受过属于父亲的偏爱。
以至于耿耿于怀,始终都无法对前世释怀……
这场寿宴不到申时就散去了,帝君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剩下的人自然也没理由多待,纷纷告辞离去,估计要不了多久,今日寿宴发生的事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闻人熹忍了一路,直到上了马车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整个人歪倒在软枕上,乐得肚子都痛了,一向阴沉乖戾的眉眼此刻形状弯弯,竟也看出了几分孩子气。
楚陵虽然也挺想笑的,但考虑到容易让人起疑,还是忍住了:“有那么好笑吗?”
“怎么没有?”
闻人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懒洋洋枕在楚陵腿上,随手擦了擦眼角,心想这个傻子懂什么,对方怕是还不知道楚圭今天摆了他一道,如今那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么不算乐事一件?
他狭长的眼眸惬意眯起,声音沙哑,尾调慵懒,就像一只露出肚皮打盹的白毛猫:“本世子就喜欢看热闹。”
楚陵睫毛轻垂,一身浅色长衫,眉眼如玉,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悠长意味,他闻言不禁笑了笑,用指尖轻轻拂过闻人熹湿濡的眼角:“原来你喜欢看热闹,今日寿宴倒是没白带你去,说来也是奇怪,本王的画出了错便罢,怎么四哥的也出了问题?”
闻人熹冷笑了一声:“他的画若是不出问题,今日出问题的就是你了。”
楚陵闻言微微一顿,故作不解:“什么意思?”
闻人熹却眼眸轻阖,不打算再说了:“等回府你就知道了。”
……
白帝阁乃是楚陵与闻人熹在后院的住所,平日仆役经过俱都小心谨慎,绝不发出一丝喧哗,今日却不知怎的,刚走过二道院门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老远看去围了一堆人。
楚陵见状脚步一顿,皱了皱眉:“萧犇,你去瞧瞧,前方何事如此吵闹?”
“诺!”
萧犇闻言抱拳,立刻领命上前查看,不多时就折返回来,只见他一向毫无波澜的神情此刻竟显得有些迟疑,吞吐片刻才道:“王爷,世子命人把崔先生给绑起来扔在院子里了,故而引得仆役围观。”
此时虽已开春,但春寒料峭,说不定比下雪还冷上几分,楚陵闻言立刻带人走进院内,只见一名青衫士子浑身捆缚,被绿腰强行按跪在庭院之中,而其余仆役婢女见他到来,纷纷行礼一哄而散,四周瞬间空了下来。
楚陵面无表情时也颇能唬人,声音沉沉:“这是在胡闹什么,还不快替崔先生松绑。”
闻人熹丝毫没有惹事的自觉,他淡淡抬眸,示意绿腰照做,后者这才松开面色狼狈的崔琅,三两下解开了他身上捆着的绳索。
“王爷宅心仁厚,将此人一直留在府中供养,可这位崔先生却是大大的不得了,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做的却尽是些吃里扒外,背主求荣之事,实在令人佩服。”
闻人熹漫不经心的声音在庭院内响起,就如同一盆凉水在数九寒天兜头浇下,让崔琅本就冻得发青的脸色愈发苍白,他闻言慌张看向楚陵,急切动了动唇,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可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楚陵紧皱的眉心稍有松缓:“世子,本王相信崔先生绝不会是这种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闻人熹就知道楚陵心软的毛病又犯了,语气讥讽:“是不是误会,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语罢示意绿腰从屋内取出一卷画轴来,然后在日头下徐徐展开,只见上绘缥缈云境,八仙齐聚,赫然是那副《群仙献寿图》,然而不知是不是时辰到了,又或者经受夕阳余晖照耀,画上的人物眼中忽然缓缓淌出了一行血泪,虽是浅淡一层,却也格外刺目。
楚陵见状面色微变,让人一时窥不清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闻人熹掀了掀眼皮,盯着崔琅意味不明道:“这位崔先生背后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主子呢,他作画时奉命往墨汁中掺了‘美人泪’的汁液,一旦时辰到了,再经炭火暖气熏烤,颜色便会立刻显现出来,鲜红欲滴,如同美人垂泪。”
“我今日临出府门前发现画不对劲,便命人匆匆换上了一幅《松鹤延年图》,否则届时呈上御前,下场如何,王爷应当比我更清楚。”
伴随着闻人熹最后一个字音玩味落下,偌大的庭院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枝的声响,红日从屋脊后方落山,廊下挂着的宫灯微微晃动,光线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