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最终,他便以这副面目进入了曹家。
  裴深知道要做什么,为了变成巴纳姆在大陇的眼睛和耳朵,他须得先补上他失去的东西。
  于是,裴深拼了命地读书,两年内,他读完了曹家所有藏书,在国子监的功课也从不落下,因为熬得太过,有一日裴深竟忽然发现,他长出了白发。
  因为密术的偃苗助长,裴深本就骨血虚弱,再加上废寝忘食地补习,小小年纪竟就已经有了油尽灯枯的征兆。
  好在,他在曹家本就是处处谨慎的义子,曹嵩既不愿他姓曹,就注定了他是永远的外人,即便是下人面对他时,偶尔也会露出可怜抑或是不耐的神色,裴深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十分庆幸,多亏了他们待他也算不上好,他这副模样才能顺理成章地瞒过所有人。
  只是就算是裴深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家里,竟还有人对他是真心相待的。
  就在他来曹家的第一天,裴深因心中实在紧张,吃不下饭,晚饭时草草对付了两口,却没想到晚些时候,曹野竟给他送来了圆子汤。
  那时,曹野因为那场巴纳姆暗中安排的刺杀受惊病倒,人看上去十分憔悴,但却还是顶着夜风来给裴深送了甜汤。
  他说,从今往后,可以叫他一声兄长。
  因曹野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所以过去那些密报上有关他的部分实际并不多,而裴深原先还以为,他身为曹嵩独子,虽然长相清秀忧郁,但实际多半高傲跋扈,仗着曹嵩溺爱,估计平时也没少苛待家中下人。
  然而,等他真的见到曹野,一切却和他想的截然不同。
  许是因为从小身体太差,没法出门,曹嵩虽也有意想让曹野成材,但却隔绝了大多数官场上的往来,以至于曹野性子十分散漫,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不去国子监的时候,不是在院子里喂猫喂鱼,就是脸上盖着一本书,在廊下的白玉兰下睡着。
  从骨子里,曹野一点都不像是他的父亲,他非但不苛待下人,甚至踩了猫尾巴都会抱着哄半天,对待他这个义弟更是如此,裴深想要彻夜读书却又苦于蜡烛不够,被曹野发现后,立刻便让人专门守着,只要他房里的火烛一灭便帮他续上。
  巴纳姆曾经对他说过,来到曹家后,他所要面对的最大难事就是控制自己的心,裴深原来还不明白,直到某一日,他发现曹野躺在廊下的玉兰树下,竟是下意识过去给他盖了衣服,而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曹嵩害死他全家,父债子偿,曹野背负着他父亲的血债,但裴深竟会偶尔对此产生犹疑。
  直到一月后,春暖花开,阮云夷从北境回来了,裴深才终于知道,原来曹野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他这位发小。
  身为镇国将军之子,阮云夷性子风光月霁,开朗正直,不知为何,他不像是国子监里的其他孩子,从不会对曹野另眼相待,甚至在见到裴深后,待他也亲昵如同自家幼弟。
  因为阮云夷之故,曹野并未走上他父亲的老路,但这对于裴深而言却不是一件好事。
  阮云夷和曹野待他越好,他便越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叫兄长叫得越发顺口,内心却扭曲不堪,只因他知道,曹家现今的地位名望,全都是踩在他人尸骨上得来的,如果父亲并没有被聂言和曹嵩联手陷害,那他如今或许也该坐在国子监里,用他原来的名字,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现今这一切都成了空。
  而他不得不隐姓埋名,成为仇人家的养子,甚至……
  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尚未及冠的裴深捡起一缕自己的白发,目光转向远处,阮云夷正在高晒的日头下教曹野防身术,两人很快笑作一团,也因此并没有在意到,裴深已经从国子监回来了。
  在看够了书之后,裴深开始学习该怎么恨曹野。
  或许是因为他装得太过胆小恭谨,曹野为了让他不要总是闷在屋里看书,经常会带着他一起去见阮云夷。
  然而曹野却不会知道,阮云夷对于裴深而言就像是一面镜子,阮云夷越是毫无保留地对待曹野,裴深便越是感到自己像是不能见光的蛇鼠一般。
  他分明知道,曹野与他父亲的阴谋诡计毫无干系,但他同样也没有选择,因为他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来,更是为了将契贞的种子播撒在陇人的泥土之下,这样有朝一日,待到那把火烧遍大陇,这里便会开出新的花。
  他必须要像是恨聂言和曹嵩一样恨曹野,这是他的使命。
  也好在,裴深最擅长的就是逼自己。
  每一次曹野给他带来新的藏书,他就逼迫自己去想,这些书本就该是他的,若非是曹家从中作梗,他根本不需借由他人之手来得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而每一次曹野带着他去见阮云夷,他也同样逼迫自己去想,阮云夷大度是阮云夷的事,毕竟他爹可没被曹嵩害死,庞家与曹家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曹嵩当年害的他母亲带着身孕踏上流刑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手下留情。
  裴深一遍遍地麻痹自己,而每个深夜,他都感到自己像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属于庞幽的那部分被包裹在名为裴深的躯壳下,因为久不见光,早已腐烂发臭,但他却只能忍着。
  从小到大,裴深从未有过一日放松,即便是在加冠礼那一日,阮云夷带来许多好酒为他庆生,裴深多喝了两杯却仍是紧咬牙关,不肯多说一字。
  迷迷糊糊之际,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轻,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张悬在半空的皮。
  只是还没等裴深彻底醉倒,忽然间巴纳姆说的话已经响彻他的耳畔:“你要控制住自己的心。”
  一瞬之间,裴深就仿佛给一盆冷水浇醒了过来,他盯着黑暗中的穹顶,口中泛起一种奇异的苦涩腥气。
  不久前,他刚刚收到了他的第一个任务。
  制造天火和妖书,逼迫大陇皇帝将阮云夷送去北境。
  通常来说在收到密信后,裴深都会将它烧了,但这次不知为何,裴深却只是将那信撕成了千万片,然后生生吃了下去。
  在加冠礼的那个晚上,裴深一直没有睡着,他就那样躺在黑暗中,感到那些被他吞下去的秘密,就如同庞幽这个名字一样,在他早已腐烂的身体里不断盘旋,下落。
  契贞的种子最终会在大陇生根,但是他的根在哪里?
  害死阮云夷之后,曹野也会恨他吗?
  转眼间,裴深在大陇播下了属于他的第一颗种子。
  早在来大陇之前,巴纳姆便教过他各种矿石的辨认之法,巴纳姆大多精于此术,甚至能造出遇热流血的矿石,寻常工部所用五金对于裴深而言并不陌生。
  来到大陇这些年,裴深也早已不是当日那个会因面对仇人就紧张得吃不下饭的孩子,在工部时,他花了足有半年时间,在每一次炼制中都留下了大量需要被丢弃的矿石废渣,其中一些与硝石和硫磺的模样很像,只不过过去从未有人在意。
  天火发生之前,裴深从炮子库里运走了大量真正的硝石和硫磺,让他的同伴暗中铺设,他知道,不久后,曹野和聂言都要进宫面圣,一旦在此时引燃天火,此事看上去便像是一场针对曹家的阴谋,就算是矛头直指工部,皇帝多半也会因为多疑,不会真的细查炮子库。
  而裴深要做的,不过是在第一时间上报上假的数字,然后再在皇帝二次盘查前,将那些过去被他留下的残渣填进仓房不易被开包检查的底层。
  日后,待到皇帝彻底打消对工部的怀疑,裴深便可以再想办法将这些残次品替换掉。
  一切都很顺利,裴深本也没有打算要直接炸死聂言和曹野,只是他却没想到,爆炸威力远超他想象,竟是直接震碎乾清宫,而曹野为了救下皇帝昏迷不醒,反遭聂言利用,逼死了本就只剩下一口气的曹嵩。
  一夕之间,裴深想要手刃的仇人就这样死了,待消息递到裴深这里,他心中却是怒火滔天。
  曹嵩怎敢就这样死了?
  这些年,只要一想到母亲在生产时因为血崩而死在冰天雪地里,而父亲明明有一腔抱负却被中伤成了罪臣,裴深就恨得牙痒。
  这些痛苦……曹嵩还都没有品尝到,他怎敢死!
  裴深心中满是愤恨,但偏偏又无法表露丝毫,于是,他马不停蹄地炮制了妖书,连着几日在外奔波,好让自己无暇去思索这些无解的问题。
  巴纳姆曾经传信给他,让他不要急于动聂言,毕竟在曹嵩之后,他定是下一个首辅,再加上他笃信鬼神,未来说不好还有利用的价值。
  这道理裴深又怎会不明白?
  只是这些年来,他本就是一直靠着仇怨滋养才能扮作是人,可如今曹嵩死了,聂言又不能动,下一个任务不知何时才来,裴深的心气一散,眼看就要披不住这张皮,正是焦躁不堪,结果就在这时,府上家丁来报,曹野醒了。
  一瞬之间,原来还满心愤懑的裴深忽然就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冷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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