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不知何处又有人念道:“仙蜕落尘寰,历劫破金身,神火淬千劫,涅槃九天宸。”
曹野脑中一片混沌,回过头去看那壁画,发现上头似是有些东西不见了。
只是,还未等他仔细分辨什么还在,什么不在,后背便好似被人轻轻推了一把,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劫未了,缘未断”,他猛吸进一口冰凉空气,立刻便被呛地咳嗽起来。
古老的神庙在他眼前如同水波一般消失,曹野眨了眨眼,意识回笼,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哪里。
在那场“造反”落幕之际,曹野本以为自己会死在宁州,却再也想不到,他在头上挨了一棍后竟是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再醒来便已在暗无天日的大牢。
那看守的官差边啐他边说,因造反失败,他已被押回了京中受审,只是,因为先前在宁州闹的那一出,京中有官员怀疑他身怀妖术,所以现今曹野也不在天牢,而是在城郊一处平时并不启用的隐秘地牢。
那些人并未给他上镣铐,毕竟这几日来,曹野几乎一直在昏睡,他身子本就孱弱,这一番折腾下来早已不堪重负,连着高烧,便是饭菜送到牢房门口,他都没有力气去拿。
还不如继续做梦呢……
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曹野烧得浑浑噩噩,昏沉间,他闭上眼,很快又发起梦来。
在梦里,他回到了宁州的宅子,回到了那一晚,他们即将要奔向必死的命运,最后的最后,所有人围坐在桌前,一起喝了曹野埋在院中的酒。
这本是他搬来宁州的那一年闲来无事时埋的,那时,曹野甚至以为自己定是活不到第二年。
然而当他在七年后举起酒盏,这酒的味道却要远胜过他在京中那些年喝过的佳酿。
孔雀会在天亮前离开,屋子里有六个人,但却有七杯酒。
待到天亮以后,所有谎言都会随着曹野的坠落而破碎,但唯独神火将军依旧会活在百姓心里,事实上,正因为百姓们相信神火将军,曹野的计策才能够有用。
无言中,众人举杯一饮而尽,曹野将属于阮云夷的酒浇在了门前的土里,预祝他们一切顺利。
最后几个时辰发生了许多事。
尉风向曹野郑重道了歉,说他过去一叶障目,从未认清过将军一心想要交下的朋友,为此,甚至向曹野行了过去只会对阮云夷行的军礼。
相较之下,火丫却十分平静,她深知自己的命本就是捡来的,而现在她已经亲眼见证了天罗落下帷幕,心愿已了,能够陪尉风,陪南天烛他们走到最后,火丫已经万分知足。
作为唯一一个要离开的人,孔雀强装着笑,但很快就开始哭,最后两眼都哭肿了,才终是被两眼通红的南天烛捏住嘴,勒令他不许再掉眼泪。
“分离不是结束。”
南天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既已在神火庙里发过誓,将军就一定会让我们再相见……无论早晚。”
已经是最后了,众人哭了笑,笑了哭,直到天变黑,再变亮。
在去给阮云夷敬香前,曹野记得,勾娘一直握着他的手。
“我们也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东家。”
最后,勾娘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如果我找到你,我会带你走,而如果你找到我,你也要带我走,一起去更好的地方。”
“好……我们一定要去更好的……”
女子的声音犹在耳畔,迷蒙中,曹野下意识地想要捉勾娘的手,然而,却在下一刻扑了个空。
曾经陪在他身边的人如今都不在这里。
曹野摊开掌心,发觉他握住的从头到尾,就只有地上干枯的茅草。
他仍在牢房之中。
曹野发着高热,浑身上下都是虚汗,甚至没有力气咳嗽,而他废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目光所及全都是潮湿昏暗的墙壁。
这本就是专门用来关押他的地方,或许根本就没有其他犯人,曹野听不见别的声音,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干涸的喉咙里满是腥气,咽下去就都成了血水。
曹野根本记不清他是如何从宁州来到此处,但显然,在任何时代,造反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记忆最后,曹野看到尉风中了刀,而勾娘也被人群团团围住,以两人武功,其实动动手指就能杀死那些不通武艺的百姓,但是,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要“兵败”。
曹野并未让他们杀死任何一个官差,只是放倒了他们,合上城门,好让那些百姓以为这是仙蜕的“神通”。
将戏台搭得足够高,摔下来的时候,百姓才会醒得足够彻底。
事实证明,百姓们也确实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
勾娘还在护着他,但显然已经护不了多久,尉风的血淌了满地,百姓们想要夺下他的剑,在他们眼中,一个会拥护曹野的乱臣贼子,根本不配拥有这把剑。
最终,惊鸿落地的时候,尉风也跟着倒在了血泊里。
远处传来南天烛的惊叫,或许是听见了尉风倒下,火丫一把推开了南天烛,替她挡下了穿胸而过的箭矢,而南天烛则被一块迎面飞来的石块砸中,倒进了门里。
一切都正如曹野所料。
本来,曹野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心痛了,但就在此时此刻,当记忆里的一幕幕重新浮现,他却还是忍不住痛苦地缩成一团。
他知道,尉风多半已经不在了,火丫也是,他们用性命陪他完成了这出谎言……这些不久前还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喝酒的人,转眼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曹野简直不敢去想,南天烛和勾娘遭遇了什么,而他让孔雀孤身回到一个曾经一心想要杀死他的地方,孔雀毫不犹豫地去了,这对他而言又真的公平吗?
这些人将命交付给他,但最终他却活着在这里醒了过来。
如果他所珍重的所有人最终都因为他而死,他又为何还活着?
一想到这些,曹野简直无法呼吸,他只希望能有人再来给他一闷棍,让他不要清醒。
他这一生失去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还要这样折磨他到什么时候?
忍无可忍,曹野终是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嚎,他几乎想要恳求梦中见到的神明,让这一切快一些结束,但就在这时,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铁门被人打开的轰响。
有人来了。
在沉沉的死寂中,来人的脚步声分外鲜明,曹野等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一双脚出现在那里,看靴子样式,应当只是个衙役。
是来审他,还是来将他押上刑场?
一瞬间,曹野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甚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抬头望去,来的是一张他不认识的面孔,手里拿着的却是新一天的饭菜。
“什么时候杀我……”
曹野迫不及待地问他,一开口,却连自己的声音都认不出。
来人站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想死?”
“我都造反了,不就是想死吗?”
曹野靠在土墙下苦笑道:“我不想吃饭,只想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会处决我?”
“这么急着想死啊。”
闻言,那人却是将钥匙插进了锁眼,不急不慢地拿着饭菜走了进来,淡淡道:“不过,你的那些同党都死了,要是就这么轻易杀了你,皇上又怎么杀鸡儆猴呢?”
“都死了……”
听到这三字,曹野浑身一颤,胸口剧痛之下,他张口便呕出一口血来,正是痛得眼前发黑,却听来人低低笑了:“你现在感觉很痛苦,对吗?”
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已然笑变了调,从一个低沉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阴沉的青年。
“你……”
两人做了十多年的义兄弟,曹野自是不可能认错这声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将门重新锁上,又将锁眼堵死,最后,他慢慢从脸上撕下了一张薄薄的皮子,连同头上束发的网巾一同扔到一旁。
“兄长。”
不过几月未见,裴深的头发竟已全白了。
他看着曹野笑道:“我们……真的是很久没见了。”
第120章
早在曹野认识裴深之前,裴深就认识曹野了。
他被送回大陇后并没有立刻来到曹家,毕竟,想要曹嵩将他领进门还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一场暗杀,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民间密报,聂言便会将他亲手送到曹嵩面前去。
而在那之前,裴深需要弄清他去到曹家后到底要面对什么,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有关曹家的一切都会被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其中当然也包括曹野。
比起曹嵩,曹野长得更像是他的母亲,因为久病不愈,曹野虽然年纪尚小,但眉目间却总有些忧郁和疲惫,在这件事上,从小怀揣秘密的裴深倒真是和他有几分相似。
在被巴纳姆施以密术后,彼时的裴深虽然只有八九岁,但看上去已和曹野是一个年纪,他的身体不复从前,清瘦如同一根细竹,而为了不露出幼态,只得装出胆小恭谨的样子,垂眼低头,避开旁人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