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是啊,还有曹野。
  裴深怔怔地想起那个在冬日夜里给他送来圆子汤的少年,想到他在春日里散漫的笑脸,一种令他痛苦的,熟悉的东西流进他的四肢百骸,其中并不全然是恨,但裴深可以将它当作是。
  他需要恨才能往下活,总归,为了巴纳姆,为了契贞,他连阮云夷都要杀,那曹野这个虚假的兄长,真正的仇人之子,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恨不得?
  回过神来时,裴深已经写了一封信,让曹野安心在家养病。
  他知道,他越是什么都不说,曹野便越是会焦急,而到时,他便会去问阮云夷,然后发现妖书的存在。
  大陇的皇帝不会想当“害死”阮云夷的人,所以他定要找一只替罪羔羊。
  而为了给皇帝背负罪名,这只替罪羊不会轻易死去,相反,他还会长久地活着。
  ……曹野会长久地活着。
  须臾间,裴深终于明白,一切痛苦的根源就在曹野身上。
  杀他,裴深不愿失去这个唯一待自己好的兄长,而放他,庞幽又对不住死去的爹娘。
  许多年来,皮与肉一直反复撕扯,血流不止……好在如今,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出路。
  裴深提笔,在书信的封面上写下了兄长亲启四字。
  他不杀他,也不放他,他要让曹野活下去,痛苦无比地活,为他的父亲赎罪。
  这就是他的复仇。
  做完这一切,裴深只感到无比平静,就好像他光鲜的皮囊和腐烂的血肉在这一刻终于合二为一,长久的痛苦偃旗息鼓,变成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
  有了恨,他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第121章
  曹野“造反”的消息传来时,裴深并不感到意外。
  在内心深处,裴深其实早已明白,他这位病骨支离的假兄长有一种奇异魄力,就像是他当年毫不犹豫从火场里背出皇帝一样,曹野总是敢于在一些时候拿性命做赌,做成一些旁人难以想象的事。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吸引那些“仙蜕”聚到他身旁。
  身为仙蜕的始作俑者之一,裴深当然很清楚曹野身边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明明身负圣旨,曹野却甘愿冒着风险保下他们,以至于最终这些“仙蜕”也都愿意投桃报李,留在曹野身边,帮他完成这场注定会失败的“造反”。
  分明,巴纳姆曾经教会他该如何参透人心,但不知为何,比起曹野,裴深却始终棋差一招,这件事从他第一次给睡着的曹野披衣服时就初见端倪,也因此,得知曹野最终靠着五个人便动摇了他们七年布下的棋局,裴深也不觉得自己输得太冤枉。
  随着平叛军带来了曹野自称无常心率仙蜕造反的消息,不久前还意志昂扬的叛军里也开始出现别的声音,那些因为神火将军才追随他们的人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有人趁着夜色偷偷离去,而当发现身旁睡着的人不见了,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了退堂鼓。
  转眼间,原先还有二十万人的叛军就只剩下了十五万。
  即便这些年契贞已经往大陇安插了暗桩无数,但契贞本就人丁稀少,故而,这些人加在一起却依然只有千余人,其中还有大多都是哑巴,自是不足以统领一支十五万人的叛军。
  大耳手下本就有不少陇人副手,这些人大多是身负观音血之人,被逼无奈参加叛军,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们齐心。
  发现有人逃跑,这些已经没有退路的人自是不会轻易作罢,只要抓到逃兵便当场打个皮开肉绽,等大耳发现时一切都迟了。
  他们本就是靠着拉拢人心才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现今人心易散,叛军更是难掩颓势,不到几日就被陇军打得节节败退,向西南的深山老林里退去。
  他们要败了。
  早在消息传来时裴深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也好在他们并非输不起,至少,效忠大地之人不会背叛。
  即便要败在那些陇人手里,他们也不会被俘,就像是多年前那位心生迷惘的巴纳姆一样,他们会选择走进大山,然后在那里重归天地,变成一颗真正的种子。
  不论如何,种下的种子不会消失,皇帝也无法收回他曾做过的错事了。
  巴纳姆说过,对于天地而言,人的一生不过过眼云烟,只要种子还在,它便总有破土的那一日。
  裴深心中十分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
  他对得起培养他的巴纳姆,也对得起契贞和天地,而他还有最后一桩事,只要做完,他便也算对得起自己和庞家。
  不久前,裴深和大耳告别,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使命,于是临别之际,大耳为他提供了易容所需的面具还有一匹瘦马,剩下的,就只有一句“保重”。
  在契贞的传说里,巴纳姆是所有人的母亲,在他们死去后,作为巴纳姆的孩子,肉体会重归大地,成为这天地轮回的一部分。
  因为这世上没有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生来一样,死去也一样,大地会公允地接受他们,就像是叶子最终会叶落归根,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裴深并不怕死,当他最终出现在曹野面前时,曹野也显然发现了这件事,苦笑道:“你竟然真的来了……”
  当日“造反”,曹野虽是要帮神启帝解决燃眉之急,但从头至尾都没有打算告知皇帝全部真相,原因亦很简单。
  先不说当面戳穿皇帝这些年被人耍得团团转要付出什么代价,就说孔雀是乌梁世子这一点,一旦他的身份见光,只怕孔雀还没跑出北境就会被抓回来。
  曹野不能拿孔雀的性命做赌,于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皇帝能相信他所说的真相,选择直接“行动”,给向来注重皇室颜面的皇帝一个台阶。
  只要他主动造反,主动被抓,将仙蜕变成一个为他曹野量身定制的谎言,皇上就有了足够正当的理由,可以将那层出不穷的仙蜕传闻全都打成是妖言惑众,既维护了神火将军的颜面,又让逆贼无处遁形。
  曹野十分清楚,正是因为神启帝十分聪明,这才会刚愎自用,走到如今这个骑虎难下的地步,而只要他给了皇帝这个台阶,神启帝也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很快让他造反的消息传到江南去。
  为此曹野甚至还在身上带了一封短信,开头写着“吾弟裴深亲启”,问起叛军现状还有裴深先前受的伤。
  既是要瓦解叛军,就须得和他们成为“一伙人”,对于百姓而言,最直接的铁证便是身为他义弟的裴深正身处叛军之中。
  寻常百姓自是不会知道裴深姓庞,与曹家甚至还有血仇,他们只会知道,曹野写信给裴深,那就证明了身处江南的叛军其实也是曹野的人。
  此举一石二鸟,对于还未加入叛军的百姓而言是一种警示,而对于已然加入叛军的百姓而言,一旦他们发现有伤在身的裴深当真就在军中,怀疑的种子便已经种下,他们会由此疑心他们是否是被曹野所利用,做了他妄图谋逆的刀。
  当日,曹野本已有了必死之志,想着无论如何,这封信也定会被呈上去,而到时,皇上自是会拿它当作证据,用来瓦解叛军军心。
  只是他再也没想到,一觉醒来,自己竟是没死,而且身处这偏远的地牢之中。
  曹野猜到自己恐怕成了皇帝的饵,却没想到,竟当真有人会来赴约。
  裴深笑了笑:“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姓庞,不姓裴,自然会来杀你,不是吗?”
  他说着,从袖子里抖出了一把十分熟悉的匕首来。
  那是契贞人用来攀山的刀,刀锋上的寒光印在曹野脸上,他烧得头脑一片混沌,却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如果皇上要抓裴深,难道不该在这地牢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又怎会让他就这么直接走进来?
  他一时还没想清其中关窍,裴深却已经把玩着匕首向他走过来,淡淡道:“你可比我想的要厉害多了,我布局了这么多年,结果一碰上你就功亏一篑,早知我该早点杀了你的。”
  不……不对。
  曹野皱起眉。
  他很清楚,以皇帝性子,在发现他与裴深双双叛逃的那一日恐怕就已经开始疑心,而裴深在工部多年,一旦他有问题,当年的天火案恐怕就有猫腻,连聂言都能想到庞家人身上,皇帝又怎会想不到?
  正因为知道裴深对他执念深重,皇上才会将他关在这里做饵。
  只是,究竟为何裴深竟能……
  看着裴深脸上平静的笑容,曹野神色一僵,蓦然明白过来。
  即便他所做对于皇帝而言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台阶,但是以皇帝多疑,就算曹野已经赌上全部身家性命,他也未必会完全相信。
  就像是当年的阮云夷,无论怎么做,皇帝都会猜忌他。
  如今,皇帝还并未从曹野口中听到任何真相,故而他还在怀疑曹野究竟是否和叛军毫无关系,特意设局,将裴深引过来,与曹野对峙,就为从他口中获得一个确切答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