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39节

  无相魔低下头,睁大眼睛,稀奇地瞧着手里的小半截蜈蚣。
  世间有很多种恶毒的眼神,但没有哪一种,抵得过小孩子一般纯然天真的好奇。此刻,殷不寿就带着这种堪称纯洁的好奇心,露出个笑嘻嘻的表情。
  “你的命这么硬,让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他说,“你瞧,你现在已经变成个空口袋的样子了,假如我把你这个口袋整个翻过来,翻个底朝天——你会不会死啊?”
  贺九如躺在床上,忽然遥遥地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叫声很小,亦离他很远,听起来就像一缕飘渺的烟气,然而却凄厉至极,惨烈至极,骇人至极,令他即便拥着兽皮毯子,都从头到脚地打了几遍寒颤。
  “什么动静啊。”他心有余悸地道。
  殷不寿玩了个痛快,稍微发泄了淤积在心头的恶意。他轻快地把暂时死过去的蜈蚣丢进肚子,开始寻找水源。
  找到一条溪流,太小了,不行。
  “他求我。”
  冷静下来,无相魔的脑袋里依然回荡着货郎的声音。他的喉咙还哑着,说起话,嗓音来沙沙绵绵,简直勾人得要命。
  找到一堵泉眼,有心理阴影,不行。
  “他刚刚求我。”
  殷不寿在脑袋里重播着可怜巴巴的贺九如,脏兮兮,乱糟糟地缩在石床上,抬着亮汪汪的眼睛,说求求他了。
  找到一条河,还行,就是水有点凉,再找找。
  “他……”
  无相魔再也想不下去了,他突然站定,盯着自己腿间狂乱扭动,亢奋得像要吃人的一堆触须。
  不知为何,他蓦地恼羞成怒,伸手乱拔一气,将这些东西全拔掉了。
  ……嗯,好多了。
  搜寻几圈,殷不寿再没找到比这条小河更好的沐浴所在。他回到山洞,竟不太敢看人的脸,只闷头把人抱到溪边。贺九如发现这家伙身上少了点零部件,问他,殷不寿仅是闷声回答:“太碍事,除去就好。”
  贺九如无话可说,只能感慨一句:“怪人。”
  到了河边,殷不寿给他放在一块大青石上,可以坐着慢慢洗。河水清凉,所幸日头灼热,并不觉得冷,贺九如欢天喜地,脱了衣裳擦身,又叫殷不寿将货车吐出来,取出些胰子,搓出泡沫来濯洗头发。渐渐的有了力气,就往水深处走一走,站在潺潺的流水中晒太阳。
  少年的身躯消瘦颀长,在盛烈的日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流水与飞溅的水珠跳打在他弹性的肌肉上,使旁观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活艳的,湿漉漉的薄皮葡萄,或者一瓣剖开的橘子肉。他弯下腰,乌黑发亮的长发贴在脊梁上,缠绕出的纹路便如蜿蜒的翅膀。
  殷不寿是极恶的浓缩,他分不出美与丑,分不清心动和杀意的区别,但这一刻,他唯有直愣愣地,目瞪口呆地瞧着河里的人,仿佛看到有颗月亮在水面上升着。
  贺九如往上游慢慢地走了几步,感觉河床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他的脚趾头,他忍着久病初愈后的头晕,俯下身抓了把泥沙,摊开抹平一看——几粒细细的金光,奇迹一般在他的掌心中闪耀。
  “是……是沙金!”大喜过望下,贺九如管不得许多,转过身去,就对着殷不寿举高手,“你快来看啊!这条河里怎么有这么多金子!”
  奇怪的是,无相魔一声不吭,仅是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便两眼一闭,笔直地往后一倒,“咣当”砸在地上,激起许多碎石沙砾。
  贺九如:“?”
  贺九如赶忙涉水过去,凑近了再瞧,即刻慌得把脸扭过去了。
  “呃……”货郎语塞半晌,委婉地道,“就是跟你说一下,你的那些……东西,又冒出来了。你,你能不能再除一次啊?”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惬意地梳洗,感到生活多么美好*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殷不寿:*看到人类洗澡,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还是殷不寿:*不知不觉中长满触手,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贺九如:*突然发现自己在被人偷看,火冒三丈,接着又发现那是殷不寿,愤怒平息*哦,他没事,他在我这里只是一个奇怪的傻瓜。
  殷不寿:*已经被迷得昏倒了*
  第235章 太平仙(二十五)
  几行细细的黝黑浆液,从殷不寿的七窍里缓缓地淌出来,在脸上蔓延出诡异的纹路。他听见贺九如的声音,糊里糊涂,晕头转向地坐起来,呆道:“哦,好。”
  随即伸出爪子,揪着胯下的触须开拔,每拔掉一根,就有一股漆黑的墨血飙出来。
  贺九如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他说的“除去”竟是这样除的!他自己看得都幻痛起来了,连忙制止道:“好了不要除了!我去给你找个布遮上,你别……别当太监呀!”
  殷不寿仍旧昏头涨脑的,不管贺九如说什么,他只是:“哦,好。”
  货郎心有余悸,皱着脸盯着被无相魔拔下来丢到一旁,还在抽搐的古怪黑东西,心道那些达官贵人时常以“虎鞭泡酒”“鹿鞭泡酒”为奇货可居,如今见了实景,方知残忍得不可言说,唉。
  咦,等一下……那这岂不就是魔鞭?这玩意儿也可以泡酒吗?不知道泡出来好不好卖?
  ……啊呸呸呸!回过神来,贺九如忽地发觉自己心中思绪,连忙把脑子里的想象揉成一团丢开。
  真离谱,我怎么想得这么乱七八糟!
  他定定神,对着殷不寿招呼道:“你快来看,河里有这么多沙金,我们又有钱了!”
  殷不寿抹掉脸上的漆黑浆液,气血还有点上涌,他盯着贺九如,只觉眼前的人实在光耀璀璨,闪亮得不可直视,遂赶紧将目光移开,移开三秒钟,又舍不得,再转过去贪看,痴望片刻,接着移开……如此循环了好一会儿,完全忘了贺九如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贺九如疑惑地望着岸上的无相魔,“是不是蜈蚣肉吃多了,有点烧心?”
  殷不寿含糊道:“嗯……啊。”
  他慢慢站起来,压制着腿间狂热得要命的一堆玩意儿,磨磨蹭蹭地走到少年身边,极其想伸出两条胳膊——或者更多的胳膊——把人严严实实地抱住,塞进嘴巴里尝尝,哪怕不能吃,用力多舔几遍也好啊!
  但他知道,这样做必会遭了打,所以千辛万苦地忍着,纵使心猿意马,魂儿都要从七窍里淌出去了,还装着老实模样,凑过去看人举起来的手。
  ……嗅到人刚洗完的头发了。
  怪好闻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恨不得抱着狠狠吸一吸……
  “这是什么……”殷不寿迷迷糊糊地问。
  “沙金呀!”贺九如笑哈哈地把手里不规则的金粒扒拉给他看,“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认识,傻了?我们发财啦!”
  “哦哦。”殷不寿说,贺九如把金粒往他手里一塞,又兴冲冲地跑到河心里去挖沙子,殷不寿看看爪子里的黄金,再看看河里的人,他的眉毛渐渐地皱起来,扭成了疙瘩。
  区区沙金而已,他还记得相遇不多时,他举着聚宝盆,用全天下的珠宝金银来求人类的应允,哪怕只是吃一口都好,然而人为难地看了半天,仍旧选择摇头拒绝。如今不过是一条小河的几粒黄金,怎么就惹来了他的诸多欢喜,百般欣悦?
  ……区区沙金而已!
  殷不寿愤愤地感到不平,恰逢山风过林,贺九如赤身站在水中,阳光固然炽热,被凉风一激,免不了打出个喷嚏,接着便滚滚地打出第二个,第三个。
  无相魔警惕地竖起耳朵。
  他不会生病,病痛亦是他的食物,但经此一役,他晓得人是很脆弱的,可以饿死,渴死,更会病死。如果人病死了怎么办?那样的话,肉一定要变酸的。
  “你不要站在那里,”他立刻起来,蹚到河中央,将贺九如捞起来,抓在手上,“你会生病,生病不好。”
  皮肤也滑滑的,软软的……
  无相魔神不守舍,抓着了就不愿放,最后贺九如快恼了,他才给人放到岸边。
  “但是我想挖金子,”贺九如擦干身上,裹着毯子坐在青石上,“不然实在没钱啊,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落空了……唉。”
  殷不寿闷闷道:“我有聚宝盆,你不要。”
  “哎呀,聚宝盆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无相魔执着地追问,“是不是我的,就不好?”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问得怪怪的。贺九如不解地看他一眼,说:“因为聚宝盆是白得来的财呀!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不用付出,却能得到丰厚的回报呢?如果这样,那代价一定是支付在别处的。但河里的沙金,蚌壳里的明珠,这些全是自然的宝物,老天要给我,我就高高兴兴地收下,顶多受点累,又有什么不可以?”
  谁料无相魔更加气闷,他执拗地追问道:“我不如老天吗?老天就比我好吗?”
  贺九如:“呃……?”
  “你为什么总嫌弃我?你打我,还说我丑,我换了一张脸,有了人的身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要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老是让我全身发热,好像要爆开一样?你为什么叫我的胸口一直发痒?你为什么折磨我,让我受苦?”无相魔越质问越激动,越说越发散,神色也越发阴郁暗沉,“你以前不经常对我笑的,现在笑得多了,是不是因为,这张新脸?你是不是因为这张新脸,才对我笑的?”
  贺九如:“呃…………”
  贺九如瞠目结舌……他以前哪里见过这种类型的邪魔外道啊?不就吃了个大蜈蚣,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儿了?
  定定神,他招手,让无相魔靠近点。待殷不寿靠过来,他的手背往对方的额头贴上,摸得冰凉一片,死物一般。
  “怪了,没发烧啊,”他问,“是不是魔怔了?”
  殷不寿一愣,继而大怒。
  我魔怔,那还不是都怪你!
  一怒之下,无相魔转身冲向河水,开始疯狂地挖沙子。
  贺九如默默无语,眼看他将一条河搅得乱七八糟,浑水直翻。狂挖半晌,殷不寿怒气冲冲地冲上岸,把一手的金沙金粒摔进贺九如怀里,接着愤怒地跑远了。
  贺九如沉默半晌,盯着怀中的一包灿灿金色,本来想发愁的,没忍住,还是咧着嘴巴,呼呼傻乐了半天。
  是夜,殷不寿仍然气哼哼的,并不说话。贺九如道:“我饿了……”
  殷不寿冷着脸,消失半晌,再出现时,左手提着桶粥,右手提着饼,往人跟前一顿,依旧不说话。
  贺九如吃着饼和粥,问:“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殷不寿原本面朝火堆坐着,听见他的问题,立刻恨恨地旋身,改成背对着火堆坐。
  贺九如:“唉,好吧。”
  吃完饼,他擦擦手,往货车里取出大一些的布块和针线,借着火光缝纫。他缝得专心,目光既温柔,又安静,殷不寿冷战了大半天,这时候终于按捺不住了,悄悄把脸转过一百八十度,移到后脑勺上,在发丝的掩映下偷偷看人。
  篝火稳定地燃烧,时不时在静谧的空气里发出些噼啪声,火焰的光色为人的面庞和肌肤镀上一层柔软的金红,睫毛形成的扇形阴影朦朦地落着,显得那双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仿佛两口林中的泉,清澈且深邃。
  恨死你,殷不寿想,正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才显得这么失态,又这么可笑的。我可是世间诸恶!仙宫恐惧我,世人畏怖我,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小半,足以称霸天上与地下的一切世界了,但我还在这里,还在给你挖金子,找吃的,被你欺负,被你殴打……恨死你!我一定要吃了你,我一定要……
  “好啦,”贺九如松了口气,展开手里的布匹,轻快地道,“来试试看,会不会掉下去?”
  ……给我的?
  殷不寿大喜过望,当即站起来,跃到贺九如身边,脸都来不及转回去,就这么分开头发,背对着他道:“试什么?”
  贺九如给他吓了一跳:“你脸怎么到后脑勺上了!”
  殷不寿赶紧转回去,兴致不减,问:“试什么?”
  真是三分钟气性。
  贺九如展开缝好的粗布,避开那些乱动的触须,栓在他腰上。他往上缝了三道纽扣,这会儿比划着无相魔的腰围,给他挨个扣好。
  “有了人的身体,最好还是穿点衣服,”贺九如道,“这样看着体面,别人就不会把你当傻瓜欺负……”
  “没人敢欺负我。”殷不寿困惑地说,“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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