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0节

  贺九如翻他个白眼:“总之,我现在手艺和材料都有限,就先给你做个这,别整天光着到处跑。等我们到了城里,再找布庄买好衣服,反正现在也有钱了。”
  殷不寿问:“你给我,买衣服?”
  “肯定啊,”贺九如说,“你又不知道怎么挑布,怎么讲价,当然是我给你买啦。”
  殷不寿还想佯装冷脸,奈何冷了半天,此刻已是极限,硬生生把嘴巴抿成了一道弯起来的波浪形。
  “不生气了吧?”贺九如问。
  殷不寿摸着粗布,低声回应:“……嗯。”
  不恨你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启程上路。殷不寿有了人形之后,躯干和四肢比例也趋近正常,做不到让人坐在自己肩膀上了,于是让贺九如坐在他一只手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变成触角,卷着小货车,一摇一摆地走在官道旁边。
  路上,他们开始遇到零零散散的村落,几户成群的人家。贺九如几次交易,先购买了足量的食水,再为自己换掉了死者的衣物,穿上干净整洁的布衣。
  等到了小一点的城镇,殷不寿就不能再抱着人,给他拿车了。他只能藏在人的影子里,看贺九如推着货车,走过大街小巷。
  对此,无相魔颇为不满,屡次提出要消灭沿途遇到的所有人,这样他们就能恢复原先的赶路模式,提议未果,屡次被贺九如用脚踩,唯有含恨忍辱,极不情愿地“留众生一条性命”。
  七日后,宏伟的都城,巍峨辉煌的高大城门,以及官道两旁栽种的如云桂花树,全然一一展现在贺九如眼前,他眺望着城门上大大的“梁京”二字,松快地长舒一口气。
  上京,他此行最后的目的地,历经种种艰辛磨难,终于得以成功抵达。
  “我们到啦。”贺九如低下头,轻声对殷不寿说。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狗,冲上去抚摸*好可爱,小狗!
  殷不寿:*心里难过,因为贺九如从未夸赞他可爱*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猫,冲上去抚摸*好漂亮,小猫!
  殷不寿:*散发怨气,因为贺九如从未夸赞他漂亮*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鸟,远远望着夸赞*好灵巧,小……
  殷不寿:*决定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发出刺耳的噪音,吓跑所有的小动物*
  贺九如:*打他*哎哟,坏蛋!
  还是殷不寿:*没有很疼,反而有点高兴*
  第236章 太平仙(二十六)
  对于殷不寿而言,世界不过是一口大锅,锅里一切飞的,走的,跑的,爬的,全是他将吃尽的未吃尽的食材。大日似饼,圆月沁冰,芸芸众生在他的齿列上繁衍孳乳,生老病死,从一颗牙齿走到另一颗牙齿——有什么分别?人类王朝的帝都,也仅是锅里比较大的一格而已。
  至于贺九如算什么……他实在说不好,约莫是守锅的护卫,阻止他乱吃的门神罢。
  贺九如心满意足地眺望一阵,想起来什么,忙提醒道:“先说好,咱们现在已经到了仙宫的大本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一进城,找到送信的地方,然后就快快地出城……”
  讲到这里,他难免不舍。车马漫长,这举国繁华热闹的都城,普通人大概一生才能抵达一次,就这么仓促地来,仓促地走,实在过于可惜。
  “算啦!”他打起精神,拉开小货车的暗格,从里头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早去早回!以后还有来的机会。”
  殷不寿抬起头,他望着凡人肉眼不得窥见的云端,在那里,整个福生寿海的仙宫坐落在高天之上,层层叠叠,犹如一颗畸形的华丽的瘤。
  “我们可以,分开行动。”他忽然说,“一起走,仙宫很容易发现你,不好。”
  “啊?”贺九如惊讶,“那我去送信,你去哪里?”
  殷不寿的视线收回,他说:“我去讨债。”
  他的残躯至仍在仙宫的监管之下,如今他灵智已开,全然不似昔日的混沌茫然。倘若能取回自己的残躯,一鼓作气地吃掉万福元君,继而吃下整座仙宫,又是什么难事?
  达成目标,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了!而人嘛,想来也无力与他继续作对,毕竟补完本体之后,无相魔的身躯何其伟岸庞然,岂是三拳两脚就能撼动的?到时候,就先把人强行含在嘴里舔,舔到他痛不欲生也不停下,舔腻了再想怎么吃……
  贺九如盯着他,忍不住给他腰上来了一拳。
  “……你,你又打我!”殷不寿的美好遐想被无情打断,恼火。
  “谁叫你一边看我,一边笑得那么奇怪!”贺九如嫌弃,“像偷喝了香油的猫一样!”
  幻想里的无相魔威风八面,现实里的殷不寿窝窝囊囊,只敢挨揍,不敢多言。怕说穿了要被打,殷不寿唯有忍气吞声。
  “不过,你确定吗?”贺九如挠着头问,“蜈蚣老祖一下就认出我来了,说明仙宫的眼线很多,或者牠自己就神通广大,知道我俩走在一块儿。那更不要说仙宫了,指不定——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他们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殷不寿说:“那你先在这里等我。待我吞掉仙宫,再陪你。”
  贺九如苦恼地蹲下来:“唉,这也不行,万一他们兵分两路来抓我,我双拳不敌四手,被他们抓走,岂不又要复刻上次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殷不寿跟着蹲下,一人一魔开始嘀嘀咕咕。
  “那我把你吞到肚子里,再去吃仙宫。”
  “喂,要是你又被他们抓住怎么办?连我一锅端,我可没办法入梦救你啦。”
  “那分开。你被抓,我救你,我被抓,你救我。”
  “……好吧,虽然听起来好没志气,看来只能这样了。”
  定下基本策略,贺九如再道:“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就能找到那户人家,送完信,我马上就出城。”
  “你要给谁送信?”殷不寿问,
  “这个嘛,是我爹年轻时的什么朋友,据说好得就差结拜了。只是我爹年纪大,跑不动了,不能亲自来看他,就托我来给老朋友递个信,顺便历练历练。”
  “哦。”暂时不能吃,殷不寿遂失去兴趣。
  吃多了仙人,无相魔现下已是很懂人间的世故了。临分别前,他担心人身上的碎金不够用,又吐出许多元宝金块给贺九如。有了上次的教训,贺九如晓得不要拂他的面子,不然他还要说些醋溜溜的酸话,因此好歹拾了两枚小元宝,放在袖子里。
  “好啦。”贺九如说,“我走了,你也要小心!”
  殷不寿站在原地,目送人类远去,一直到人的影子汇入城门,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破开身体,掏出吊着一丝命的五瘟老祖。
  “留你这么久,也该发挥点作用了。”他面无表情地道,一口吞下蜈蚣皮,彻底嚼碎了牠,自身瞬间变作五瘟老祖的模样,化作一条巨大的蜈蚣,飞向仙宫的位置。
  另一头,贺九如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候,搜身,检验路引,好不容易进到城内。
  原本在金河城的时候,他便以为那遍地金银的所在已是不可思议,鬼市的绮丽幻美更叫人咋舌。然而到了上京,他方知金河城的景致单调,鬼市更缺少红尘人间的烟火之气。
  他行过天街,望着眼前的场景,下巴顷刻间砸到脚面,吃惊得久久不能动弹。
  这坊间巷口的市场,放眼望去,光是粥就有九种,各式糕饼十九种,米面蒸点则足足有五十七种!笼屉一掀开,热腾腾的白雾蒸汽烘托着马蹄状,牡丹状,仙桃状,各色动物状的鲜艳糕团。旁边就是临街叫卖的面店,什么三鲜面,鸡丝面,盐煎面……活活配了二十来种浇头。以及专卖家常饭菜的,几名脚夫便干站在那里,一碗接一碗地痛饮鱼辣羹。比起这边一条街里的火烧之气,对面则挑着琳琅满目的凉水来卖,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椰子浆……一应门窗全用红绿丝绦装饰,花团锦簇,食旗高涨。
  贺九如看得心慌,手抖脚颤地掏出银钱来,赶紧买了一碗雪泡豆儿水灌进肚子,犹嫌不足,再买一盏荔枝膏来吃。他尝得甜蜜清凉,想给殷不寿也买了尝尝,只怕天热不耐放,遂先记下店铺名字,待回过头来再买。
  转过天街天桥,买卖更是兴旺。据说连皇宫里的达官贵人,都时常传召这里的糕点吃食进宫,可见其手艺出色。贺九如一口气吞掉三个鲜甜味美的泡螺滴酥,吃得嘴角沾白,再拿上一碗热烫烫的乳糖浇,包了一大捧雪片糖,杨梅糖,金挺裹蒸儿,十般膏儿糖带走。
  这时候,他只惦记家中老父,还有殷不寿,可惜他们没法儿亲自到这儿来,尝尝这些新鲜出炉的好东西。
  逛得头热胸闷,推车有卖香茶凉汤;走得肚饿,马上就有头顶着食盒,沿街叫卖煎鱼,糟蟹,千层羊肚饼的小贩。酒楼上尽是歌舞欢笑之音,酒楼下行走着同他一般的货郎——只不过,这些货郎可比他强多了!
  他们的货车上装着各式各样的琳琅器物,家用的擀面杖,竹夫人,凉席,穿的鞋面,小褂,背心,用的粉盒,胭脂,针线,冠梳,钗环,应有尽有。更有卖柴料,油勺,泥风炉,熨斗,铜罐的……了不得!品类繁多,实在了不得!
  “天呀!”贺九如满头大汗,挤在人流里,他这时才羡慕起殷不寿来了,要是他也有无相魔的能力,一口气长出十个八个眼珠子,说不定就能把这举世热闹繁华的景象尽收眼底,再不怕看了这个,掉下那个,瞧上这个,跑了那个。
  我是乡下人,我今天进城啦!
  贺九如已经自认十分有定力,不会轻易被外物影响,然而进了这繁荣喧嚣的花花世界,他怀里的钱袋实在滚热热地发烫,那些金子银子全像要迫不及待地蹦出去,尽情地花销了才好,才不至于辜负如此目不暇接的盛景。
  他一路走,一路赞叹,一路放开了手脚购置,上京的居民自然用不着从一个偏僻地方来的货郎这里挑拣采买,他索性将买来的物件儿都放在小货车里,硬是塞了满满当当的一车。
  “这些是给老贺的,这些是给殷不寿的,回头再扯两块布给他做衣服,”贺九如高兴地掰着手指规划,“就是不知道糖果和糕点能不能放那么长时间……”
  转念一想,殷不寿的肚子里一年四季都凉飕飕的,刚好可以把吃的放进去,这样不就存得久了?不错不错!
  多番打听之下,贺九如总算抵达了此行最终的目标。没想到,眼前居然是栋富丽堂皇的大宅,装饰簇新,气派不凡。
  贺九如确认了半天,又跑过去问门房:“请问,这里是梁富,梁伯父家吗?”
  门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尽管口称“伯父”,但见他穿得简朴,还是不冷不热地道:“这儿正是梁大人的宅邸,你是哪位?”
  贺九如连忙将自己姓甚名甚,父亲是谁,家住何方,为什么到访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门房一听是“父辈的交情”,再看他一副货郎打扮,不耐烦道:“既然这样,你把信给我,我给你递进去!”
  他略一迟疑,见他犹豫,门房冷笑道:“你好不晓事,别怪我没提醒你,梁大人现下已经当了朝廷的官儿,你想他老人家亲自见你,还是做梦比较快。你想送信,只能经我的手送,明白了吗?”
  贺九如无法,只能掏出信来,并着三两块白花花的银子,一同交在门房手里:“那就劳驾。”
  有了银子,门房脸色好转:“这还差不多。”
  人进去了,贺九如蹲在货车边上,忧心忡忡,一路走来的好心情有些被破坏了。他已经隐约察觉,这封信送出的结果,大约并不美好。
  他等候许久,直至日头西沉,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出乎意料的,里头居然稀稀拉拉地走出了四五个人,贺九如连忙站起来,那门房看到他,直将手里的信往地上一扔,招呼身后:“把饼给他!”
  贺九如连忙去捡地上的信,一摸皱皱巴巴的信封,还完好无损,根本没有被打开过。他刚刚直起腰,便被几个家丁往怀里搡了一大堆饼。
  “我们老爷发话了!”门房趾高气昂地道,“过去的旧事,旧人,最好还是忘掉,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如今贺公子你来府上拜访,我们老爷也不想落个招待不周的名声,这些饼——你拿着路上吃罢!”
  贺九如哭笑不得地抱着这堆快要馊掉的饼子,见他站着不动,几个门房家丁又凶神恶煞地道:“打秋风的臭乞丐,还不快滚!再敢来叫门,就一顿乱棍将你拍死!”
  “好,好好,”他早有预感,并不争辩,仅是好脾气地道,“如此看来,是我叨扰府上了。我这就走,不劳费心。”
  大门沉重,决然地关闭,贺九如叹出口气,把饼放到一旁,踌躇片刻,他搓开信封,掏出那两张老贺请县里秀才帮忙写的信纸,借着晚霞的光读了起来。
  “……梁兄,山长水阔,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重逢。人老了,不免时常想起昔年旧事,那时我们一起去找老神仙算命,他铁口断你半生穷苦,无忧无虑;半生富贵,却要为噩梦邪祟所扰,享受不了几年福气就要归去。
  “如今看来,老神仙对我儿九如的断词竟句句属实。你我情谊不凡,想起此事,我便时常为你忧心。
  “昔年你帮我良多,我不能弃你于不顾。送信人便是九如,他生来有异,能解你梦魇短寿之苦,更兼为人纯善,只要梁兄开口,他定会帮你渡过此劫……”
  贺九如不再看了。
  他默然半晌,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信封。又望着身边的一堆烂饼,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天意。
  我又是谁,我又算什么呢?
  或许,我终究不能救得了每一个人。
  “这位公子……”旁边过来一个年迈的乞丐,颤巍巍地道,“这些饼,你不吃,不若给了我吧……”
  贺九如惊醒过来,连忙道:“您请,您请!”
  老乞丐如获至宝,坐下就捧着饼大吃大嚼,狼吞虎咽,仿佛那不是馊饼,而是不得了的美味佳肴。贺九如看得不忍,又从车里取出糖水,递给老乞丐喝。
  “您慢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