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38节
殷不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来也是,脸都被切成两半了,当然做不出表情来,但是它望着贺九如,又晃晃肚皮,摇出朦胧的碎响。
“听,”殷不寿说,“你的车。高兴?”
说着,它的本意就是逗人笑起来,于是再晃晃。
贺九如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他明白了无相魔的意思,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泪跳出眼眶,啪嗒地打下去。他吃惊地按住眼眶,然而却挡不住这连绵滴落的泪水,在梦里淋漓地淌了满脸。
贺九如不是个爱哭的人,打小的乐天派,哭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只是撑到这会儿,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殷不寿挥舞着许多小手,不慎被一滴眼泪打中,又疼又烫,犹如一颗穿破云层的,燃烧的星星,烧得无相魔连连闪躲。
“你不要哭!”殷不寿慌道,“你哭得我痛了。”
贺九如深吸一口气,仿佛现在才找到了诉苦的对象,一股脑地哽咽道:“我新做的衣服,簪花,小镜子,银三事……还有钱袋——这几年攒的钱啊,全没了!”
见他这样说,殷不寿亦不由得惋惜起那些香香脆脆的银锭子。见贺九如哭得厉害,他们又走得太慢,它遂用诸多小爪子把贺九如轻轻提起,绑在后背,自己则化作一条蜿蜒迅捷的大蟒,疾速穿行在梦境的世界中。
人类伤悲于失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它的后颈和头发上,烧得它的皮阵阵发紧,烧得它心麻口焦,可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受着了。
殷不寿已经看到了那张简陋不堪,骨头堆成,正在缓缓融化的小床,也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类肉身,这意味着它已经成功地穿行到了贺九如的梦里。它越过大片蜈蚣状的虚影,来到床边,把人轻轻放下去。
“我们到了。”殷不寿道,“你醒来,我出梦,不确定成功,要看几率。”
贺九如吸吸鼻子:“总得试试看,不能坐着等死啊。”
“嗯,”无相魔点头,“如果不行,我再救你。”
听到这句话,贺九如抿住嘴唇,缓缓攥紧了那些漆黑的小爪子,突然小声地道:“……不要抛下我。”
停顿一下,他忐忑地补充道:“我是不会抛下你的,也请你不要抛下我。”
他知道,自己这唐突的要求正是出自对孤独的畏惧,完全可以被划分到“自私”的范畴。他多么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烂在妖物腹中,再难见到家中老父,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
死之可怖,正正衬托出生之美好。可如今他被蜈蚣老祖抓在肚子里,殷不寿则是自由的,哪怕它要明哲保身,只身逃出这荒无人烟的重重大山,又是什么难事呢?更何况,它已经为救他而损失惨痛,伤痕累累。
殷不寿沉默片刻。
我是邪魔,是世间的一切恶,活灵不该,更不能对我讨要承诺。世人观我,如观阿鼻地狱,你期望我不要抛下你,是不是过于不自量力了?
它低声说:“好。”
“不抛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九如方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躺到床上,生魂附进躯壳,缓缓转醒。
眼前仍然是巨蜈蚣的肚子,仍然是尸山血海的景观,贺九如双手紧握,失魂落魄地坐起来,正如殷不寿所说,穿行到蜈蚣腹中的风险不小,能否成功,还要看天意。
他呼吸着腐蚀性的空气,焦急地在心中数着秒数。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跟着过去……除了血水翻涌的潮声,四面里万籁俱寂。
他的心径直下沉,一瞬几乎失去所有的希望。
“……你坐着我。”身下蓦然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起不来。”
“啊!”贺九如吓得大喊,慌里慌张地蹦下去,回头一望,只见殷不寿的脸正艰难地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析出,汇聚成一摊黑油。
“成功了!”贺九如激动万分,心花怒放,只觉得天都亮了,“你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殷不寿道:“有一会儿,你压我,我就等。”
伴随骨架衰弱的呻吟,无相魔哗然冲破这张作为载体的床铺,黑泥漫天铺开,瞬间淹没了整片深红的血湖!
“无相魔!”
五瘟老祖同时感应到了体内不妙的气息,一时间既惊且怒,慌了手脚。牠能压制住殷不寿,全靠极致防守的厚重甲壳,以及极致进攻的锋利足肢,唯一的弱点就在体内。
“你是怎么进来的?!”
殷不寿不顾老祖元神的反击,一把裹住贺九如,熟稔地把人塞到自己身体里,造个空泡隔离好,接着便一头扎进血湖底部,犹如长鲸吸水,无穷无尽地汲取着血腥的恶业。喝干了一片湖,它直接蚀透柔软的胃膜,钻入巨蜈蚣的血肉当中。
五瘟老祖嘶吼着痛叫,殷不寿则异常兴奋,这种快乐是恶毒狠绝的快乐,与人类在一起时的快乐完全不同,这一刻,它只想生生地吃光,掏空对方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每一丝骨髓。
并且它势必做出保证,在它达成所有的目标之后,五瘟老祖还会活着,牠还会惨叫,哀嚎,自由自在地发出那些令自己舒心畅意的乐声!
贺九如被丢进无相魔的身躯里头,耳朵边上一片寂静,啥声儿都没有。
好了,殷不寿的优势回来了,那他只需要靠在凉丝丝的黑泥上,等待最终的结果就好。靠着靠着,贺九如情不自禁地用黑泥熨着自己肿烫的皮肤,他的口腔与鼻腔亦是一派热痛,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起先,他还觉得这里蛮不错,安静又凉爽,像个软软和和的睡袋,但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睡袋怎么在缩小?
确实如此,他坐着的空间正在快速坍缩,仿佛四面八方全被飞速涌进来的什么东西挤占了空间,很快就挤得他只能站起来。
贺九如奇怪地敲敲“墙壁”,咨询:“殷不瘦?你挤着我啦!”
缩小的趋势即刻停滞,没过两息,殷不寿的声音闷闷传来:“哦,好的。”
睡袋的面积很快恢复如初,贺九如百无聊赖地坐了片刻,又捏着地面上伸出来的小黑手玩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倦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趴下来睡着了。
当然,与其说他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迷,连日奔波煎熬,不进食水,如今卸了力气,只顾着一通好睡。昏到半中腰,似乎嗅到了水果的甜气,连忙在梦中张开嘴吃了,再昏睡一阵,又闻到了米粥的稠香,跟着张开嘴吃掉。
不知过去多久,贺九如再度睁眼,迷迷懵懂,只觉天光大亮,刺得眼睛生疼,太阳穴更是一抽一抽。
“我这是……”
“你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是你睡的第三天。”
他适应良久,才慢慢睁开双目。
“哎哟我的天——”贺九如手忙脚乱地捂住眼睛,委实两眼一闭就是天黑,“快把裤子……穿衣服!穿衣服!!”
殷不寿不着寸缕,迷茫地站着,他看看人类,再低头看看两腿间乱甩的漆黑触须,不由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第234章 太平仙(二十四)
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这会儿别说刮目了,贺九如恨不得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刮下来。
退,退!都是什么鬼东西啊,一转头差点扑在他脸上!
殷不寿已经长回了两只手,不仅长回了两只手,他还拥有了大面积覆盖的阴白肤色,只剩小腿还黑着。显而易见,他的语言能力同时得到了大幅提升,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蹦豆子似的讲话了。
无相魔不解地甩甩脑袋,把耳朵边的红宝石坠子撞得叮铃作响。
他不太明白贺九如的意思,吃掉五瘟老祖,或者说吃掉大部分的五瘟老祖之后,他得以补全躯壳,模仿人体的构造。但两腿间的那个器官——作为生殖繁衍,欲望的直接载体,殷不寿却不愿选择人的,因为无论形态还是数量,人的器官都太过单调无趣了。
“没有裤子,”殷不寿诚实地说,“没有衣服。”
贺九如气恼:“那就去找块布围上!”
殷不寿想了下,弯腰过去,把一张脸凑到货郎跟前。
“我就不,你打我?”
贺九如面无表情,一拳捶在他头顶,无相魔痛叫一声,当即抱着脑袋蹲下了。
仍然很疼!
殷不寿咬牙,恨恨地捱了半晌,才把这股痛意忍过去。他不由在心底对五瘟老祖的无能深恶痛绝,明明都吃掉大半条蜈蚣了,为什么还是扛不住人的揍?
贺九如的体力还没恢复,打了殷不寿一拳,自己也气喘吁吁地在石床上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身下垫的正是那条兽皮毯子。
他叹了口气,马上心软了。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问。
“……不知道,山洞里,随便找的。”许是尚不熟练,无相魔说起人话,依旧有点颠三倒四,“你睡了三天,我给你喂了人吃的,你吃了没醒,我找到这里,把你放下。”
“哦。”贺九如道,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许是疫气都拔除了,他肿胀的皮肤痊愈大半,只是身上还穿着拼凑的衣物,实在不堪入目,“对了,那什么老祖呢?你吃掉了吗?”
“吃掉了。”殷不寿轻描淡写地道,准确来说,是吃掉了大半,“牠再也不会来妨碍我们了。”
“我想洗澡,”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贺九如松一口气,恳求般抬眼,“哪里有水?我真的需要洗澡。”
殷不寿望见他亮闪闪的眼神,当下一怔,缓过劲儿来,为了报复刚才的一拳之仇,他偏不肯实现贺九如的要求,执意要为难他:“那你求我。”
贺九如:“?”
贺九如的牙齿有点痒,他刚一捏起拳头,无相魔便敏捷地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求我,求我,”殷不寿顶着那张惊艳魔魅的脸,在人面前光溜溜地耀武扬威,“你求我。”
贺九如盯着这个欠打的家伙,计上心头,声似蚊蚋,含含糊糊道:“求你……”
殷不寿睁着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眼尾飞着的薄红都亢奋地变深了,他情难自禁,逼迫道:“说大声些。”
贺九如低下头,他的话仍旧含在嘴里,不肯响亮地吐出去,叫魔头听个痛快:“求、求你……”
说实在的,他此刻的模样十足狼狈,一个在毒蜈蚣肚子里滚了好些天的人,身上是绝对干净不到哪儿去的,况且这一遭罪受下来,他瘦了不止一圈,衣衫都裹不紧肉,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
没错,贺九如的确灰头土脸,鬓发凌乱,瘦削可怜地坐在石床上,活像个小泥巴人,就连郊外的野狼来了,也得狐疑地嗅上一嗅,方能判断他的身份。可当他低眉顺眼,小声嘟哝着哀求的话——殷不寿浑身的恶业都叫他活活煮沸,火热地咕嘟冒泡,险些把两颗眼珠子看得掉出去。
无相魔不知道什么是“神魂颠倒”,他只知道,自己好像是有点化开了。他忘了自己实则危险的处境,不顾一切地挨近到贺九如的嘴唇边,失魂落魄道:“你……你说什么?”
哈!就是现在!
贺九如的巴掌早已备好,只等着呼到这货头上,可就在举起来的刹那间,他忽而犹豫了。
他还记得,在逃出来之前,他与殷不寿许下了承诺,说“我不抛下你,你也不要抛下我”。当时无相魔的面容被切成平移的状态,早已无法痊愈,那是一张很难分辨出表情的,可怕的脸,但贺九如看着他的眼睛,瞬间便理解了他流动在心底的话。
——“连我都不相信我,你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托付给我?”
可是到头来,他真的兑现了这个誓言,他没有抛下他。
贺九如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口齿清晰,带点无奈地道:“求求你啦,我求你还不行吗?你给我找些水来吧。”
殷不寿呆若木鸡,凝固着一动不动。
“你还好吧?”久不见他动弹,货郎忍不住问,“殷不瘦?还活着吗?”
他的手刚一碰到无相魔的肩膀,邪魔便惊惶地大喊一声,转身冲出山洞,爆冲的时候,顺手“啪”一下把耳朵拽掉了。
“……等一下,你没穿衣服啊。”贺九如喃喃道。
殷不寿滚落山崖,摔进林间。这时候,方圆百里的大山早就被垂死挣扎,疯狂翻滚哀嚎的五瘟老祖毁坏得差不多了,他从狼藉的废墟间站起来,手里抓着那个残缺的尖耳朵,对自己心慌,发颤,变烫,脸热的症状百思不得其解。
为了缓解自身压力,他一把从肚皮里掏出只大蜈蚣的残躯,攥在掌心捏揉。
这只黑褐蜈蚣的模样实在瘆人,约莫剩下三分之一的身长,内脏,血肉,足肢……一并消失掏空,几乎是个只有板甲的空壳。然而,牠居然还活着,仅存一瓣的口器,还在气若游丝地抽动。
殷不寿抓着牠,把牠捏的咯吱咯吱碎响。五瘟老祖拼着一线生机,咒道:“你……你必将……死于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