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136节

  “没事,你睡吧。快上朝了,我不睡了。”
  楚翊换下汗透的衣裳,坐在一片昏暗中默然饮茶。窗纸蒙蒙亮,天色将明。叶星辞也睡不着了,陪他一起坐着。小两口聊了会天,又去书房看书。
  叶星辞醉心于各类兵书,楚翊则在看笑话杂谈,似乎想缓解心情。
  可他连笑话也读不进去,抬眼注视挚友的墨宝,喃喃自语:“九叔做错了吗?如果是你,一定不会这样。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叶星辞也看向“藏器待时”这四字横幅,接过话头:“你九婶我啊,觉得你九叔做得对,我永远支持他。”
  楚翊忍俊不禁,笑意重回嘴角。
  临出门,罗雨说有一点不舒服。他能说出这话,代表那“一点”大如斗。楚翊叮嘱他休息,带走了司贤和郑昆作为护卫。
  叶星辞也出了门,因为很想吃一家铺子的烧麦。在街边大快朵颐时,于章远闲聊道:“原来罗队长也会生病,我以为他钢筋铁骨呢。”
  叶星辞嚼着油汪汪、香喷喷的烧麦,回想昨晚罗雨还在夜巡呢,怎么突然病了,“以他的性格,就算脑袋掉一半,也会扶正了陪在九爷身边。”
  “可能是突发急病。”宋卓道,“你记不记得,前两年咱在东宫的时候,你非要吃鱼脍,然后染了痢疾。可惨了,都虚脱了,差点没救回来……”
  于章远认可他的说法:“好汉也怕三泡稀。罗兄体格好,给他翻一倍,拉六回也趴窝了。”
  “行了,吃饭呢!”叶星辞被他们说得食欲不振,只吃了三屉烧麦、两碗稀饭就撂筷了。
  因为贪嘴,而未能随太子赴前线劳军、并肩作战,是他毕生的遗憾——那是离从军梦最近的一回。
  不过,若没染病,他也许会留在军中,后来就不会揽下护送公主的活,也就不会遇到楚翊……让他重选一次,或许,他还是会吃下那盘鱼脍吧。
  回家之后,叶星辞从李太医口中得知,罗雨拒绝了他的问诊,说躺一躺就好了。
  叶星辞心生疑虑,踌躇片刻,还是来到正房西边的三间耳房,敲响其中一扇房门。无人应声。等了片刻,他试探着推门而入:“罗兄弟,你怎么样?我不请自入了哦。”
  房间的主人是个利索人,整洁得仿佛无人居住。床铺上,褥单捋得没有丝毫褶皱,哪有“躺一躺”的痕迹。
  “罗兄弟?”叶星辞俯身朝床下一瞄,又打开柜子,竟空空如也,没一件衣物。他的心陡然一坠,有点发慌,这才看见桌面躺着一张信笺。
  展开来,稚拙的笔体跃入眼帘:我之了。
  “什么叫‘我之了’?”叶星辞困惑,旋即想通:他应该是想写“我走了”,却一时想不起“走”怎么写。
  罗雨不告而别,逸之哥哥该多难过啊!
  叶星辞最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心里一阵揪痛。他狂奔出屋,挥舞着信笺,对候在外面的于章远等人大叫:“罗雨走了!快,我们快去找他!”
  “什么,罗雨走了?!”喊声惊动了刚逛完后花园的姑娘们,她们围上来,都心急如焚,想不通缘由。宋卓没心没肺地打趣,要是自己走了,她们肯定不会这么担心。
  “没错,罗雨比你可爱多了。”姑娘们齐齐瞪他。
  “是不是得选一个新的卫队长?”宋卓一拍胸口,“我觉得,我能胜任。”
  于章远叫他闭嘴,太子那一脚,应该踹他嘴上。
  叶星辞让同伴们在城里四处找找,自己快步赶到马棚,得知罗雨没骑马出行。他心里有了数,牵出雪球儿,从后门出府,被闻讯而来的陈为叫住。
  “外甥媳妇,等等本官!”
  陈为也牵了一匹马,紧随其后。一个多月前,他参加院试,考中了秀才。恰好,府中的老长史官去世,便代任长史。之所以代任,是因为该官职须为进士出身。
  陈为急出一脑门汗,想不通罗雨何故离去。
  “陈秀才,你再仔细想想。”叶星辞抚了抚马鬃,飞身上鞍。四舅与他并辔而行,蹙眉沉思,猛然抽了口气,伸出四根指头。
  叶星辞点头叹息:“是啊。他执行了那个令九爷心碎的命令,不知如何自处。我想,他早就想走了。”
  “你成天手不释卷、苦读兵书,现在来活儿了。”陈为一拱手,既真心讨教,又有点刁难的意思,“追踪罗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叶星辞瞟他一眼,说已掌握罗雨的行踪。带四舅径直出了城,奔东郊而去,尽量挑树荫走。
  第232章 白马的妙用
  三伏天,人和日头是冤家,最好避而不见,只有早晚才适合出门。
  叶星辞昏沉沉的,从眼珠到脚趾,整个人都被暑气蒸裹着,连手背都流了汗。雪球儿迈着紧凑的小步,嫌地烫脚似的。
  路上笼着一层炙烤得发颤的烟尘,热风一吹,尘土和浑身黏汗糊在一处,像披了件浸透沸水的衣服,难受。
  走得急,没戴席帽,叶星辞大大咧咧地将衣服披在头顶遮阳。中衣湿透了,索性打赤膊。
  “哎呀,王妃光膀子,简直不堪入目……”陈为瞥一眼那日益宽阔的肩膀。
  结实的肌肉宛如玉质山岩,一块块紧咬着骨骼攀附生长,正在褪去少年的青涩。再有个一年半载,恐怕彻底没法穿女装了,那场面就像野豹子愣充小猫猫。
  片刻,到了东郊“马市”。陈为恍然:“嘿,你小子真聪明。”
  “罗雨没骑马,既然要远行,肯定要来这买马啊。”叶星辞刚一下马,便有几个马贩围过来,重金求购雪球儿。还调戏姑娘似的,掰它的嘴,摸它的腿。
  叶星辞护住爱驹,使了点小钱,描述罗雨的相貌,打听他的去向。一个脸色发黄的马贩道:“哦,他啊,斯斯文文又冷冰冰的。挑了一头老黑驴,往东去了。”
  叶星辞让陈为回城找楚翊,自己则继续往东找。日头越爬越高,罗雨八成会在路边茶摊纳凉歇脚。
  他得想个招,在不露面的情况下,让罗雨往回走,叫他们主仆重逢于火热的官道,互诉衷肠。
  哎,多美好的一幕!
  “诡计多端的外甥媳妇,又有什么奇招儿?”陈为好奇。
  “哈哈,不告诉你!”叶星辞纵马扬鞭,向东疾驰。黑发如一团墨染的野火,燃烧于盛夏。
  雪球儿一口气奔出七八里,被毛间渗出汗液。叶星辞不再催马,悠悠逛了片刻,终于在一处农户架设的茶摊外,望见一头身姿俊俏的老黑驴。它正探在水槽痛饮,鞍下挂着包袱。
  包袱皮,似乎是罗雨的一件旧衣。
  谁能想到,绝顶高手会骑驴远行。或许,这是一种行走江湖的伪装。
  靠近茶摊,叶星辞下马,将鞍具卸在路旁深草,自己也藏身其中。雪球儿跟着他往里藏,他推它脖颈一把,指指茶摊:“你也渴了吧,去那棚子喝茶。”
  雪球儿呼哧呼哧地瞧着他,鼻孔喷着热气,黑汪汪的眼睛似在说:虽说人人都会拍马屁,但听不懂马语啊,而且我没钱。
  “不怕,罗雨哥哥会请客的。”叶星辞指指茶摊,拍拍马屁,发出明确指令。于是,雪球儿悠哉地溜过去。高大神骏,通体白如新雪,仿佛炎炎烈日下一道清凉的幻影。
  它毫不见外地逛进茶摊,似乎也要喝茶。老板赞叹哪来的宝马,闭目养神的罗雨抬眼一扫,不禁惊呼:“雪球儿?”
  他凑近细看,确认是熟人。不,熟马。没配鞍,肯定不是王妃骑来的。
  “你怎么跑这来了!被拐卖又逃了?王妃肯定急坏了。”罗雨四下看看,牵过白马,朝老板要来泡茶的山泉饮马。
  他望着热浪翻滚的官道,用目光丈量这段刚刚被自己狠心抛在身后的路。踌躇过后,他跨上毛驴,戴起草帽,牵着雪球儿,毅然踏上归途。
  叶星辞猫在半人高的草里,汗流浃背,双眸晶亮,笑嘻嘻地看着罗雨从眼前经过。耳边蚊虫嗡鸣,像是赞扬:嗡嗡,小五你可真聪明呀。来亲亲,叮你一口。
  “把马送回去再走。”罗雨抽打毛驴,自言自语,“马丢了,王妃就难过。他一难过,王爷也跟着不痛快。没准,王妃还要对王爷狠狠发泄一番,我不能放任这种事发生。”
  叶星辞捂着嘴笑。
  他回想和楚翊成亲那天,罗雨开心得上蹿下跳,比新郎本人都快活。这男人简单极了,万事以王爷为先。又复杂极了,心狠手黑还不失幽默。
  叶星辞目送罗雨远去,自己搭了一辆往顺都送梅子酒的骡车,远远跟随。
  他掏银子买了酒,端着酒舀酣畅淋漓地痛饮,放眼画卷般徐徐展开的夏日绿野,十分快意。他跟驾车老伯闲聊,问对方怎么看当今的摄政王。
  “啥?射正射歪的,我那偏僻,啥也不知道。”老伯不感兴趣。
  叶星辞两腮酡红,抹了抹嘴,用衣摆扇着风,换了一种问法:“你该有孙子了吧?”
  老伯说,长孙六岁了。
  “那你们村,最近是不是多了个教书先生,开了学堂,小孩子不用付钱就能开蒙?”
  老伯点头。
  “为何不用付钱?”叶星辞扼要地解释,“因为那是官派的,先生的衣食住行,由官府出。学堂的屋舍,也由官府修。你想想看,连偏僻村子都派了教书先生,足见朝廷用心良苦,不是做样子。”
  老伯“哦”了一声。
  “派一个教书先生简单,派一千个,一万个可就复杂了。这些,都是那位摄政王主导的。”叶星辞支着一条腿,傲然扬起嘴角,“还有他的王妃。”
  老伯不假思索:“挺好,两口子人不错。”
  质朴的称赞,如烈酒般流进心里,一串滚烫。叶星辞哽咽一下,嘀咕着“谢谢”。原来,满足是这么容易的事,只需乡下老伯的一句肯定。
  车辚辚,日炎炎。
  罗雨的驴很慢,叶星辞乘的骡车也不快。从背着太阳走到顶着太阳,天地间热到极点几欲燃烧的一刻,罗雨忽然停住了。
  叶星辞跪在骡车眺望,只见一匹高骏黑马,堵住了毛驴的去路。在马上之人灼灼的注视下,罗雨压低帽檐,想装不认识。看一眼跟在驴后的白马,又讪讪地摘下帽子,垂着头,脖颈淌满汗水。
  楚翊盯着他,一语不发。
  “老伯,你的酒真不赖!”叶星辞谢过老伯,背起雪球儿的鞍具,欢快地追了上去,朝爱人挥手呐喊。
  楚翊一愣,继而识破了这一手“白马计”,笑着喊:“慢点跑,臭小子!”又冷瞥一眼罗雨,驱马走进一片柳树荫。
  罗雨下了驴,拖沓着步子跟过去,将驴和白马都拴在树上。叶星辞也颠颠地赶到了,撂下沉重的马鞍,喘气擦汗。他没说话,话该留给这主仆俩说。
  罗雨躲避着楚翊埋怨痛心的火炭般的眼神,嗫嚅着:“王爷,我……我闷得慌,出来散散心,不觉走出好远。碰见了王妃的马,它还给府里捡了一头流浪的驴。”
  楚翊被气笑了,把“我之了”的诀别书甩在他身上,不严厉地责怪:“为了找你,舅老爷都发痧了,在前面的酒肆歇着呢!”
  罗雨清秀的脸庞浮起愧疚,终于吐露心声:“最近,我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我知道,王爷一看见我这张脸,就会想起四爷的事。就伤心费神,做噩梦。”
  “这与你无关。”楚翊苦笑。
  “有关!”罗雨红着眼,一手攥着汗湿的前襟,“看王爷经常难过,我就想,你是不是后悔了?我是不是,不该那样坚决地执行命令?我该多等等,多想想……毕竟,那是王爷的血肉至亲啊!”
  “等什么?等他侥幸逃脱,然后继续害我?”楚翊口吻轻松,全然不像今早还被噩梦惊醒的人,“决定是我做的,又不是你。若我身手不凡,就自己去了,可惜我翻尼姑庵的墙都费劲。”
  叶星辞擦着下巴的汗,嘻嘻一笑。这些奇妙的记忆碎片,像搭在肋骨的手指,总是勾得他想笑。
  第233章 边关生变
  “当初,你为何追随我?”楚翊注视忠心的护卫,掷地有声道。
  “因为,王爷陪恒辰太子巡边时,斩了掳掠民女的军官。”罗雨的头也猛然昂扬,脸被暑气熏得发红,声音由弱渐强,“还给了我尊严,让我找到活着的意义!我认定,你是明辨是非的好人!”
  “我既明辨是非,就不会迁怒于你。”楚翊在树荫下踱步,顺着他的话说,“你一走了之,不就代表我是非不分?这不是骂我吗?”
  罗雨无措地摆手,连说不敢。
  “自己的伤,要自己长。不是你走了,我的伤就好了。”楚翊定在他面前,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盯着他的双眼,“你这样不告而别,我反倒更疼。每次想起这桩事,我会憾恨,我不只失去了一个兄弟,而是两个。”
  罗雨咬住下唇,用胳膊挡住眼睛,双肩不住耸动。
  叶星辞在微醺中默然旁观,忍不住开口:“罗兄弟,你挑一头老驴当坐骑,是不舍得王爷,想走慢点,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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