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裴昭默默点头。
但他还漏了一点。
当庭杖毙陆攀,性格喜怒无常,和这样的人一起处事,胜似逆风执炬,实在危险。
崔珩淡笑道:“袁姑娘觉得,本王是喜欢借人当棋子的人?”
裴昭不敢说实话。
他又道:“若是本王喜欢这样,又何必当庭杖毙陆攀,贻人口实。”
裴昭说不出话,半晌,忍不住问:“我忽然成为探花使,是不是和殿下有关?”
崔珩点头:“陆攀他不适合。本王看过你的策论,写得很不错。”
他夸赞时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平稳,好像在说什么板上钉钉的事实,于是便显得夸赞格外诚挚。裴昭连忙施了一礼:“多谢殿下赏识。”
正说话间,一个相貌清秀的侍女掀开垂纱走了进来。
“殿下,郑小姐求见。”
这郑小姐,便是常乐侯郑霁青的胞妹,郑怜。
“原本奴婢照家史的吩咐回绝郑小姐。但郑小姐她直至入夜也不曾离去。奴婢便请她在偏殿等候。”见崔珩默不作声,年幼的侍女立刻跪地请罪,“奴婢擅自做主,请殿下饶命!”
“你叫什么,本王从前未曾见过你。”
“回殿下,奴婢名叫芸溪,在不久前……刚,刚来王府。”
崔珩微微蹙眉,声音却依旧平和:“下次进来前要掀铃。还有,这种小事若是应付不了,便去询问家史的意见,不必来找本王。”
芸溪连忙称是,然后双手交叠,施了一礼,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
崔珩将名帖放回信封中,轻声道:“袁姑娘若还是不愿意查这个案子,本王也不会勉强。”
不会勉强?
这倒让裴昭有些意外,还以为他会说什么不接案子,会和陆攀一个下场呢。
但起身时,袖子却被拽住。
裴昭疑惑地看着他。
银月下,斑驳的树影落在青年腕间的玉镯上,修长有力的双指扯住袖口,指节泛白。
裴昭这才发现,相较偏殿的上等岫玉,崔珩戴着的白玉手镯玉质极为普通。
“本王觉得,事关官途,还是郑重些好。”崔珩道,“袁姑娘不妨先考虑七日,七日后,再给本王答复。”
裴昭盯着他的眼睛,上挑的凤眼里浓黑一片,似岑寂暗夜,不知怎么,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便点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事关前途,我会回去认真考虑。”
书斋外月明星稀,空气清爽。
裴昭没走两步,便考虑出了去向。
若是要避开和崔珩共事,御史台便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御史台和大理寺俱是三司会审,也能接触不少卷宗。更何况,王萼也说他可以找父亲写荐举到御史台的信。
可说实话,裴昭还是想去大理寺。只是崔珩实在有些古怪——即便今晚他的态度还算温和。
这时,一个侍卫追了上来,喊道:“袁姑娘留步。”
黑衣侍卫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约莫二十出头,五官和偏殿中的卫铮铮甚是相似。
“卑职卫婴,是晋王府府兵统领。”他道,“殿下命卑职把这个带给姑娘。”
在银雪色的月光下,令牌正面刻着“大周晋王之令”六字,流淌着耀眼的光泽。
裴昭看着令牌上的雕纹,摇头道:“卫统领,按照规制,腾蛇纹令牌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用。若是给我,实在不妥。”
卫婴笑道:“殿下说,七日后姑娘来,得凭令牌入府。”
裴昭想了想,道:“其实也不必等七日,我已做好打算,烦请卫统领帮我转达给……”
“直接说吧。”
冷玉般的声音落了下来。
崔珩把令牌敛于袖中,淡声道:“既不想做,也没有勉强的道理。你接下来打算去哪,本王今日心情好,亦可替你荐举。”
裴昭坦白:“想去御史台。”
廊底的灯火照出青年脸上的淡漠,眼中映着的一点烛光,好似深夜里的鬼火。
“唯独御史台不行。”
“为何?”裴昭看不懂他忽然沉下来的眼色,犹豫地问,“难不成……是因为御史台经常参殿下?”
崔珩微微一怔,随即眉眼一弯,轻笑出声。
“嗯。再过两日,恐怕御史台又要来参本王了……而且,是因为你。”
第4章
门客
廊下的宫灯在夜风的吹拂下不断摇曳着,让青年玉白的脸忽明忽暗。
裴昭沉思道:“殿下,若是御史台以杖杀陆攀参你,和我的关系并不大。若是以更换探花使的理由参你,虽然同我有关,但……我也没想着做探花使。”
崔珩笑道:“你掌掴陆攀,按律法要杖责十下,但这是亲告罪。姑娘考过明法科,应当明白本王的意思。”
裴昭神色僵硬。陆攀一死,自然不能“亲告”。可虽然陆攀嘴欠得要死,但裴昭也不认可草草的杖杀。
而且,这也说不过去。
崔珩为什么要为了让自己免受处罚、杖杀陆攀?他们明明才刚认识。
这时,崔珩极是无谓地笑道:“玩笑话而已,袁姑娘竟也信。”又道,“七日后,袁姑娘再给本王答复。若是真的不想,本王那时自不会勉强。”
裴昭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是七日。
正思忖间,崔珩忽地上前半步,裴昭腰间一沉,他竟直接俯身把令牌系在宫绦上。
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天际边疏星点点,已近深夜,再过不久,城中便要宵禁。
“卫婴,送袁姑娘回丰邑坊。”
京城寸土寸金,即使是偏僻的丰邑坊,租金也高得骇人。裴昭的屋子很小,小得卫婴送到了,都忍不住叹了一句:“袁姑娘,这里有些拥挤,要不要让殿下,对不住,卑职忘了袁姑娘还没答应殿下的——”
裴昭低头端详着令牌,没什么好气地打断道:“没什么事的话,卫统领请回吧。”
卫婴尴尬地应了一声,立刻绕过墙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令牌边缘的镀金处略有磨损,露出内里温润致密的玉料,看上去被人抚摸过多次。
估计上一个人也和她一样,拿着这令牌犹豫是否要成为晋王的门客。
但想来想去,崔珩位高权重,性子又有些阴晴不定,保险起见,还是得离他远些。
裴昭把令牌收在榻下的多宝阁里,又拿钥匙锁上。躺上榻后,开始思考不久前得到的线索。
当年灭门后,家里的东西大多被官府没收充公,只有一小部分还在东市的质库间流通。但奇怪的是,多年前,流通的那些器物被某位匿名官员赎走了大半,如今,只有阿娘的香奁还存在隆德质库里。
至于这香奁为何没被赎走,大概是上面的金漆描花剥落殆尽,没什么价值的缘故。
但即便如此,隆德质库的刘掌柜还是开了一百两的价格。
“某可以给袁娘子一个月凑够这笔钱。”他说。
过去一个月,裴昭都在替人抄书赚碎银。抄了二十天,抄到看到字都头晕的地步,再加上随身的盘缠,还是只有三十两,最终是向王萼借了七十两银票才凑足。
从外面看,隆德质库不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小商铺,但里面却别有洞天。雕梁画栋,银烛辉煌,就连门口的香炉里燃着的都是最上乘的沉水香。
刘掌柜见到她,有些惊讶:“袁娘子竟攒够了钱?”
裴昭面无表情地把一袋银两和一张银票推了过去。
刘掌柜掂了掂重量,又看了一眼银票,笑道:“袁娘子好厉害。一个月就能攒够一百两。”
但他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刘掌柜要坐地起价?”
裴昭并非未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还多备了二十两银。
但刘掌柜摇摇头,轻叹道:“袁娘子来晚了一步,不久前,有位大人把它赎走了。”
什么叫“赎走了”?
“刘掌柜!你,你明明说好一定会替我留着的,而且,我,我也交了十两的定金!”裴昭脸色有些惨白,“行商作贾,最重要的是讲究诚信,你怎么——”
刘掌柜从抽屉中抽出一张银票:“定金自然会还给袁娘子。”
裴昭怔了片刻,随即把柜上的银票、银两悉数收回袖中,冷笑着嘲讽道:“人们常说隆德质库最讲信用,今日看来不过如此。刘掌柜,那个人给了多少?一百二十两?两百两?五百两?”
刘掌柜摇头:“袁娘子,不是银两的问题。那位大人穿的是紫衣。”
裴昭眼睫微颤。
看来京中还有官员对当年的事情有兴趣,但是敌是友,态度如何,目前暂且不清楚。
想了想,裴昭又将那张十两的银票推了回去,语气稍缓:“刘掌柜能否说一说,那官员是谁?”
刘掌柜眯着眼笑:“袁娘子,朝中官员来我们这,可不会留下真名。”
但他还是将十两银票收进了抽屉,慢悠悠道:“不过某可以透露一二他的样貌。那官员年纪轻轻,看上去二十出头,皮肤很白,五官极是俊美。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