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说话时,他下意识地摸上脸侧,那里有道猩红抓痕,皮开肉绽,甚为可怖。
看清了伤口形状,裴霁心念微动,追问道:“是什么兵器?”
很快有人将证物送上,裴霁定睛看去,赫然是一条细长铁链,末端有一圈牛皮柄,顶部却连着一只铁鹰爪,缝隙间依稀可见残血碎肉。
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这是……金鳞坞的云中飞!”
裴霁回过头,见是落在自己后面的水夫人终于赶到,她走得太急,额头上满是汗水,眼中也布满血丝,正死死盯着这边。
云中飞的链爪是金鳞坞三绝之一,水夫人不可能认错,两天前与之交过手的裴霁更不会,饶是他对李义怀疑甚重,也没想到这徐半瞎竟又跟对方扯上了关系。
火宅移尸一事,老总管负责规划路线和提供掩护,徐半瞎为搬运尸身、伪造现场的主力,两人都是本案的重要帮凶,前者在引火自焚前不忘将后者送走,除了同伴情谊,还有未尽之事,这也是裴霁急于将人找到的缘故。
而今人死不能复生,情况却峰回路转,无论徐半瞎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条链爪,矛头已经明晃晃地指向了金鳞坞。
水夫人低头看着这具刺猬似的尸体,忽听裴霁问道:“他进入火宅几年了?”
“……妾身没记错的话,大抵八年了吧。”水夫人低声道,“那时的火宅未成规模,他昏倒在路边,天寒地冻,又冷又饿,身上有数不清的疮伤,眼睛还流脓,是倒泔水的婆子将他捡回来,醒后喝了一碗热粥,就不走了。”
她说得怅然,裴霁在乎的却不是这些,话里透露出徐半瞎进入火宅是在八年前的冬夜,而那本密录清晰记载了金鳞坞易主的时间,李义正好是在同年七月篡了他老子的权,踩着一帮旧部的骨血坐上帮主之位。
不仅如此,本朝克承前燕大统、立本昭告,以及死士营改置为夜枭卫,也是在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即本初元年。
裴霁突然道:“来人,将他背后的衣物撕开!”
领兵官虽然不解,却也不敢怠慢,两名小卒应喏上前,一边搬身,一边撕衣,几下子就把外衫中衣都扯破开来,众人凝神看去,只见死者的背上有不少淤青和擦伤,应是方才激战时所留,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陈年烧伤,巴掌盖不全。
第九十六章
见状,不独裴霁,水夫人也眉头深锁,那里正是金鳞坞中人纹身刺青的位置,但在徐半瞎入宅时,其后背已是这般模样了。
犹豫了片刻,她摇头道:“没有鲤鱼刺青,单凭一条链爪,不能证明此人与李帮主关系匪浅。”
“是栽赃陷害,还是欲盖弥彰,现下定论为时过早了。”裴霁冷哼一声,“带上尸体和证物,回庄找李帮主当面问上一问吧!”
话音刚落,他已大步迈过尸体,径直朝城门口走去,守备官兵们自是不敢阻拦,连忙收了拦索和拒马,另有一队精兵紧随其后,水夫人微怔,也率人跟上。
城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裴霁牵住缰绳摸了摸马头,回头一看,水夫人命弟子们抬棺在后,自己却不上车,而是让人牵了马来,须知她一向是坐轿乘车,此时翻身上马,动作竟无丝毫拖泥带水,令裴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裴霁骑术精湛,若是扬鞭一策,在场诸人都望尘莫及,但他看出来水夫人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放缓了速度,马蹄不疾不徐地前进,走出一段路后,水夫人便乘白马与他并行了。
她没有立即开口,裴霁也拿出耐心静等,其余人不敢贸然接近他们,是以两骑周遭丈许之内只有尘土随风轻扬。
半晌,水夫人轻声问道:“您先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裴霁双目望前,明知故问地道:“本官今日说了许多话,不知是哪一句?”
水夫人蹙眉,晓得他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只好道:“仅凭姜氏玉雕这一条线索,不难查出姜、赵两家的恩仇因果,但要找上卧云山庄,想来裴大人发现了姜家或与外子有渊源的证据,妾身斗胆猜测,是因为姜瑗和十九吧。”
裴霁一笑,他喜欢跟聪明又识趣的人说话,颔首道:“活人不会无故消失,当年姜瑗的失踪甚为蹊跷,本官既要寻根溯源,岂有不查之理?可惜时过境迁,找到的只有一座孤坟,幸好她还有个儿子。”
火宅里有许多孤儿,十九却是唯一被任氏夫妻亲自带进去的,若非机缘巧合,便是别有缘由了。
“除此之外,既已确认白虎玉佩出自姜氏之手,至少成于百年前,姜家却有不刻虎纹的家规,本官难免怀疑其中隐情。”微顿一下,裴霁接着道,“后来得知卧云山庄所在的白眉山本名‘白虎山’,百年前有匪徒结寨作乱,幸得一名侠士杀贼救人,姜家的老太爷姜韬受其活命之恩,将长女嫁给了他。”
白虎山、白虎玉佩,姜韬还恩嫁女的时间又能对上玉佩雕成的年份,再一想任氏夫妻对姜家后人的额外照拂,要说这一切毫无关联,蠢货才信劳什子巧合。
听到这里,水夫人不禁苦笑道:“您说的没错,那位豪侠是外子曾祖,白虎玉佩则是曾祖母的嫁妆,后作为传家信物,到了外子手里,已经过了三代人……”
百年时间何等漫长,姜氏一门尚可在景州安家扎根,任家人却是漂泊于江湖,两家虽有姻亲,却已断了来往,若非卧云山庄复立,任天祈也想不起这门亲戚。
马蹄踏地,裴霁上身不动,眼角却瞥了过来,问道:“没有恢复走动?”
水夫人摇了摇头,道:“外子那时才报了大仇,山庄百废待兴,我们不仅分身乏术,还得提防对手伺机动作,将无关者牵扯进来有弊无利。”
何况没等多久,因产业整顿,山庄经营不善,为了开辟一条新商路,任天祈与水夫人远走西陲,一去就是两年多,再回来时,姜家已没。
此事大大出乎意料,夫妻俩派人打听了一番,都认为此事蹊跷,于是夜探其宅,发现了被幽禁起来的姜瑗,从而得知真相。
“她伏在地上求我们帮忙报仇,要赵福不得好死,要赵家满门鸡犬不留。”水夫人坐在马上,眼神有些空,似有看到了多年前那一幕。
然而,任天祈已不再做“猎手”,若是依了姜瑗,卧云山庄必遭白道非议,水夫人没有答应,她把人送去了城外村庄,望姜瑗能养好身体,重新开始。
裴霁嗤笑道:“难道就此放过赵家人?”
“妾身联合了几位掌柜,准备给姓赵的下个套,将其身上肥肉一片片割下来。”水夫人说得平静,眼中却有冷芒,“可没等实施,流寇先来了,也算苍天有眼,赵家人吃得脑满肠肥,便被他们给宰了。”
裴霁重复道:“流寇?”
水夫人不疑有他,顺话补充道:“他们人少,但有武功在身,事发时妾身入梦未起,外子次日带了几个徒弟去追击,提了一串贼头回来。”
第九十七章
她说得笃定,脸上也不见虚伪,可这答案与裴霁查到的不符,屠灭赵家满门的真凶无疑是任天祈,若非水夫人有意为亡夫遮掩,就该是她被枕边人给骗了。
任天祈虽不是磊落君子,但在此事上没必要瞒着水夫人,除非他是出于私心。
裴霁忽然问道:“十九是姜瑗跟谁的孩子?”
水夫人叹了口气,道:“得知她怀有身孕时,赵家灭门已有两月了,依大夫所言,是姓赵的遗腹子,她身体不好,若是打掉,人也要没命。”
裴霁心下一阵冷笑,他想到了姜瑗的孤坟,还有十九身上那块黑虎玉佩。
对于这桩旧案,水夫人其实不甚在意,只当裴霁是疑心发作而刨根问底,眼下说清了来龙去脉,她略一踌躇,原本想问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出口了。
裴霁也看出她心下惴惴,主动续话道:“在成为任家的信物之前,那玉佩先是姜氏女的陪嫁,刻的是老虎而非鸳鸯花团也就罢了,怎还落个单呢?”
须知手艺人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红双白单’就是其一,若将不成对的玉饰拿来做嫁妆,这便不算添喜,还犯忌讳。
水夫人心头一颤,问道:“裴大人如此笃定,莫非是见过能与之成对的另一块玉佩?”
裴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意味深长地道:“碰巧罢了。”
闻言,水夫人神色怔松,像是在猝不及防下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都僵硬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蚊呐般的声音道:“那块玉是什么模样?”
裴霁却没有回她,猛地一把扯住缰绳,胯下马匹被迫停步,口鼻中喷出一团团热气,上半身向后仰高,他仍稳坐如磐石,双目冷冷望向前方。
出了景州城门,直行两里半就是小河吊桥,从这儿翘首望去,不仅能看见对岸那片绿柳林,坐落其后的卧云山庄也可入眼一二。
任天祈遇害后,卧云山庄上下戒严,一刻不敢松懈,最外围的岗哨已在今早扩至绿柳林,此时不仅收了吊桥,还在岸边插了一面黑旗,旗面宽大,迎风而展,使人一眼就能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