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的语气不算冷厉,话里话外却没留下回旋余地,通透敏锐如水夫人,自是知晓裴霁做好了翻脸的准备,此时程素商不在身边,众弟子也留步院外,她若固执己见,对方一旦发难,单凭那把奉天杀伐的无咎刀,便可号令兵马将这里夷为平地,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白眉山,杀卧云山庄一个措手不及。
水夫人不怕死,但卧云山庄的基业不能毁在她手里,景州城也不该尸横遍地。
她一时无言,裴霁也不急催促,过了半晌,水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道:“时过境迁,您能根据一块玉佩找到景州,连三家的恩怨都挖掘出来,委实手段了得……实不相瞒,这暗器应是我师娘的遗物,名唤‘落地生花’。”
顿了下,她将两样物证放回原处,继续道:“至于这块白虎玉佩,它原为外子所有,乃是任家祖传的宝物,但在十年前就已丢失了。”
目光微凝,裴霁一字字地问道:“既是传家宝物,怎会轻易丢失?”
水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颤地道:“十年前,有一位故人不远千里来此,希望卧云山庄能加入抗燕队伍,前往苍山结阵备战。”
第九十四章
裴霁霍然起身,武息骤动,沉重气势与目光一同压下,几乎让水夫人喘不过气来,可她没有畏惧,而是将手放在了铁针上,缓缓道:“他上姓是王,双名清荣,乃我师娘的义父,江湖人称‘枯叶老人’。”
毒剑暗器三绝手,枯叶老人王清荣。裴霁不仅在密录记载上见过这个名字,于更早之前,他就从不知僧口中听说了此人。
十年前,他还没有拜不知僧为师,燕军死士营也没改置为燕朝夜枭卫,苍山脚下更没有什么翠微亭,那里是燕军挥往开平的最后一道障碍,惨战由此爆发,除了两军兵马,还有无数江湖势力卷入其中,这些江湖人士暂时摒弃了门派之别,有能者居上,枯叶老人便是领袖之一。
除此以外,他也是十几年来,唯一让不知僧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
裴霁万万想不到,绣衣娘子王秀英竟是枯叶老人的义女,难怪她年纪轻轻就凭一手“落地生花”立足江湖。
双手攥紧又松开,裴霁稍敛武息,水夫人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外子没有立即应下,王前辈本就心存芥蒂,闻言直接出手,打斗中玉佩坠出,为其所夺。”
身为王秀英的义父,枯叶老人识得此玉,于是放下话来,任天祈若想拿回传家宝,就去苍山找他,随即拂袖而去。
裴霁的手已搭在刀柄上,唇边有笑,眼底满是杀意,问道:“那么,任庄主到底去没去呢?”
水夫人抬头,刀身反射日光映在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只听她道:“去了。”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喉间一凉,无咎刀横在水夫人颈上,一缕断发飘在风中。
裴霁怒极反笑,森然道:“水夫人,本朝是谁的天下,你总该知道吧?”
命悬刀前,水夫人却不以为怵,淡淡道:“您想知道玉佩如何易主,妾身不过是如实回答,倘若继续遮遮掩掩,用在这里的时间也就没意义了。”
裴霁微一挑眉,这女人果真聪明,也足够识时务。
早在来到景州之前,他已经知道任天祈在苍山大战时做过什么,这一问实为试探,倘若水夫人撒谎,方才被一刀两断的就不是头发了。
刀锋缓缓移开,他沉声道:“任庄主既然去了,怎么没能拿回玉佩?”
水夫人低下了头,轻声道:“因为王前辈死了。”
枯叶老人的剑术和暗器功夫堪为绝技,下毒更是狠辣奇诡,许多燕军高手折在他手里,逼得不知僧亲自与其对战,斗了个两败俱伤,各自逃回营地,没等到再度交手,枯叶老人就死在了他豢养毒物的洞窟里,被人发现时,尸体都快烂了。
也幸好他死了,否则一定是夜枭卫的心腹大患,其威胁不在护生剑刺客之下。
“听闻老怪心情多疑,害怕军中间谍趁虚而入,所以躲去了毒窟养伤,使外人难以靠近,以至于身死无人知……”仿佛终于找到了一团乱麻的线头,裴霁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好像叫陈秋,王前辈的关门弟子。”顿了下,水夫人又道,“妾身不曾见过,只听外子提过两句,据说是个俊后生,那会儿才束发呢。”
比起绣衣娘子,同为枯叶老人之徒的陈秋年纪太轻,未曾出师,来不及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枯叶老人将他带在身边,不过是方便指教,旁人顶多略提一二。
裴霁却对这个初次闻名的人上心起来,直觉告诉他,此子绝不简单。
他追问道:“枯叶老人死后,陈秋去哪儿了?”
水夫人茫然回望,想了一阵才摇头道:“外子不曾提过这些,只说决战在即,人事混乱,或许……也埋骨于苍山吧。”
此言不似作伪,细想也合乎情理,彼时战事残酷,兵燹无情,人人自顾不暇,眼里只看得见刀锋和鲜血,谁还在乎一个少年的去向呢?亦或任天祈心知肚明,但他因故没说实话,而今已将秘密带进了棺材里。
裴霁凝眉沉思,蓦地想起一个人来——十年前,李元空也在苍山,身为不知僧唯一的弟子,他在死士营中地位不低,一定见过枯叶老人,以其缜密心思,就算陈秋当真平平无奇,他也不可能全无留意。
“失策了……”裴霁低声自语,他心中暗恨,早知就不该让步,招呼人手一起上,打断腿也要将那讨厌的家伙拖过来。
反手一挥,刀锋回鞘,水夫人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见裴霁转身欲走,急声道:“裴大人,妾身亦有一问,十九他——”
裴霁侧过身,看在她算是识趣的份上,直言道:“十九会出现在静安堂确非偶然,而是受人指使,想要找出火宅里的内鬼,虽然蠢了些,但无坏心。”
水夫人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勉强一笑,道:“好,不是他就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霁冷不丁问道:“既是传家之物,怎会玉不成双?”
这一句话来得莫名其妙,却让扶桌起身的水夫人身躯一缠,膝盖结结实实地撞在石桌腿上,她回头看向裴霁,张了张口,未能道出一字。
就在这时,小院的门被人敲响,一名捕快出声道:“裴大人,我等奉命全城搜捕,已经找到那个徐半瞎了。”
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咽了回去,裴霁心头一松,案发才两日,枝节横生不少,好在火宅移尸和静安堂被焚的真相差不多明了,老总管既已身死,只能追查他的同伙,奈何衙门的人当时没把那两个蟊贼放在心上,按律赏了他们一顿板子,再想将之找出来,只能到处去搜。
裴霁撇下水夫人,推开门问道:“人在哪儿?”
那捕快躬着身,不敢抬头,颤声道:“他、他强闯城门,被射成了筛子。”
第九十五章
青天白日,骄阳灼灼,城墙上鲜血未干,城门口又添亡魂。
裴霁绕过了一滩殷红血泊,在尸体旁边站定,死者是仰面倒地,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捕服,现已插了少说七八根箭矢,咽喉、心口两处要害都被贯穿,血流如注,早已气绝,不远处还有一匹马,身上有几个血洞,脖颈也被两名小卒用绳索套住,一时间挣扎难起。
领兵官趋前行礼,正待开口,裴霁却摆了摆手,低头看到尸体的双手布满老茧,可见生前做多了粗活,又俯身撑开了那双眼睛,虽说人死目浊,但这人咽气不到半个时辰,眼珠还来不及出斑,是以右眼瞳散底清,反观左眼,灰蒙发白,一点微光也透不出来,显然失明多年了。
疾奔确认了死者身份,裴霁直身而起,问道:“怎么回事?”
事关重大,领兵官不敢欺瞒,忙道:“回禀裴大人,约莫半个时辰前,此贼假扮捕快,纵马疾驰而近……”
因着早上那一场杀鸡儆猴,上到领兵官,下到守门卒,莫不心惊胆战,丝毫不敢敷衍塞责,严查一切人、货出入,尤其注意身长七尺、左眼有疾的健壮男子,故而出入城门者寥寥无几,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鸡、一筐菜都得掂起来下手翻找,要想浑水摸鱼,难如登天。
如此一来,正遭全城搜捕的徐半瞎无计可施,不得不冒险一试,先是打晕了一名捕快,夺其衣物乔装己身,再乘快马直冲城门,高呼一声“我奉裴大人之令出城传信,拦路者杀”,随即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封信来,在城门守将眼前飞快晃过,后者依稀看见了朱砂印,以为是真,便要放行,幸好领兵官及时发现不对,下令将人拦下,书信飘落在地,不过是糊了团红泥的空文。
“贼子凶狠,悍不畏死,眼见诈算落空,竟敢催马强闯,弟兄们刺翻马匹,他就杀入人群,此人轻功了得,使的兵器更厉害,几十个人都留不下……”想起当时的情况,领兵官兀自心有余悸,“若非门后还有弓弩手,恐怕就让他走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