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可是我——”话说到这里,十九喉间倏然一哽,紧接着脸色几变,眼睛也一点点瞪大,像是有极为恐怖之物突兀出现在他面前,可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桌上的一盏灯。
  见他神色不对,应如是微微皱起眉,旋即松开,再发声时已用上了明王心法的醍醐灌顶要诀,只听他一字字地唤道:“十九,你看见了什么?”
  “……火,火!起火了!”短短一句话,被十九吼得撕心裂肺,他浑身巨颤,若非应如是及时揽住他肩膀,这少年恐怕已经摔下床去。
  班房里只有一点小如黄豆的灯火,可在那火宅里,烈焰恐怕还没彻底熄灭。
  十九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烧伤,终于回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双眼变得暗淡,脸色也灰败了许多。
  见状,应如是并不催促他开口,起身坐到桌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发出的声音不大,却有种独特韵律,由缓到急再转平,十九起初不觉有异,渐渐觉得这手指是敲在了自己心上,无论心跳是快是慢都能与之合拍,再不由自主地跟随敲击一呼一吸,肋下那颗几欲裂开的血肉总算不再疼痛,气息也顺畅了。
  敲击转停,十九只觉得如梦初醒,喃喃道:“多谢李兄。”
  应如是这才问道:“静安堂失火,究竟因何而起?你又为何被困其中?”
  十九攥着被褥的手指根根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将事情从头道来——
  几个时辰前,应如是与十九暂作告别,后者为了尽快查出藏在火宅里的帮凶,必得先行解除禁足,于是绘制出了那张画像,待朱师爷那厢印证无误,他便可以在火宅内行走了。
  拓在那张白抄纸上的鞋印只有半截,但从大小来看,不难看出其主人是一名壮年男子,火宅里多的是老弱病残,青壮劳力反倒是少数,十九最先怀疑的就是护院,以及个别四肢健全的壮年男子,再有寅卯时卸货点数这条线索,他心中很快有了几名嫌疑人选,可当他找机会一一验证后,发现没有谁能对上。
  “……时间如此仓促,帮凶未必知道自己身上留有破绽,但他或许生性谨慎,完事后不一定原路折返,而在那条路上,他能绕过去的地方只有洗衣房了。”
  偌大一座火宅,洗衣房每日都要洗晒不少衣裳鞋袜,负责在此劳作的妇人大多上了年纪或身带残疾,只要趁她们不备偷溜进去,便可换掉身上衣着,顺手将脱下来的丢进脏衣服堆里,回头混在一起搓洗晾晒,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
  十九艰涩地道:“昨日太过繁忙,婶子们都去大厨房帮手,洗衣房里没什么人,后来出了事,大家更顾不上洗衣晾晒……我埋头找了好一阵,找出几双沾有苔藓的鞋子,再跟拓在纸上的印记对照,终于确定是那一双……”
  跟火宅里大多数人的鞋子一样,那双鞋已经很旧了,样式也是最普通的,鞋底略厚以减少磨损,但与护院们穿着的靴子截然不同,属于干苦力的健仆。
  “当时跟我一起接车卸货的人里,只有五人是健仆,我身为小管事,知道每年派发给他们的衣鞋数目,先比对轮廓大小,再查实情,以为这下该一目了然,哪知进展依然不顺,随即想到……当中有一个人,已经不在火宅里了。”
  听到这里,应如是心头一动,蓦地想起一件原本没被他放在心上的事情,问道:“莫非是当时潜入你房中的两人之一?”
  十九苦笑着点头,道:“跟我扭打的那人名叫王五,一旁光喊不动手的才是鞋子主人,他力气不小,但左眼有病,于是被人唤作‘徐半瞎’,两人经常混在一起做些不入流的事情,我那会儿气急了也没多想……”
  直到他找出了那双鞋子,由此推测出帮凶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又涌上脑海。
  应如是也没想到除了老总管之外,另一个嫌犯就混在当时那两名蟊贼里,惊讶之余不由暗叹,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妙棋。
  第八十八章
  十九咳嗽两声,又继续道:“徐半瞎跟王五因犯盗窃罪被朱师爷派人抓走了,依照刑律,他们吃一顿板子就可离开衙门,我意识到不妙,想……”
  他想去找老总管说明情况的,远远看见对方带着油壶和香烛往静安堂走,算算时辰,该去给老爷添灯换香了,本欲呼唤一声,却在动身前想起了应如是对自己的叮嘱,一不可轻举妄动,二不可轻信他人。
  迟疑了片刻,十九终是没有露面,悄然尾随老总管来到静安堂,六名卧云山庄弟子都在后堂门外守着,十九不敢近前,只好留在外面等老总管出来。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炷香的工夫,老总管的动作再怎么慢,也不该耽搁如此之久,十九回想起老爷遇害一事,心头又有了不祥预感,壮起胆子闯进去,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随即看到那六个人都瘫倒在地,面色发青唇乌紫,分明是中了剧毒,而在停放老爷尸身的木桌下面,新换上的蜡烛才燃烧小半,却已熄灭。
  正前方,嘴唇微有发黑的老总管站在神龛前,他将幔帐撕扯下来,搓成引火的绳索摆了满地,又推倒了供桌,灯烛落地即生火,他还在火上浇油,冷不丁听见后方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对上了满脸不可置信的十九。
  “……当时屋里已经起火,我刚要叫人,就被扑过来的老总管一掌打晕,双目一黑,软倒在地,被火烧到才恢复了些微意识,恍惚间好像被人扛了起来。”十九抬头看来,“李兄,是你么?”
  应如是却摇了摇头,叹道:“我来晚一步,那时让你免遭火焚的另有其人。”
  通过十九这番话,他已差不多将静安堂这场火灾的真相还原了出来,老总管跟徐半瞎都是帮凶,前者规划路线,将密径连同十九、应如是的动向提前告诉同伙,后者负责搬运尸体,为凶手的到来做好准备。案发之后,老总管自知难逃怀疑,他年迈力衰无法脱身,索性又生一计,趁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先将徐半瞎送出火宅,自己再趁着守卫力量薄弱的机会前去静安堂毁尸灭迹,毒就混在香烛里。
  然而,老总管没想到应如是能重新取得十九的信任,更不料十九会在那节骨眼上闯入静安堂。
  “为达目的,他已杀死了六个卧云山庄弟子,也不在乎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十九,或许他良心未泯,你在他眼里是不该死的人。”应如是看着呆若木鸡的十九,心中有些不忍,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你不曾作恶,你救死扶伤,所以他不杀你……”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毒发的老总管不能将十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只好将他丢进里间,搬来杂物堵住入口,阻止火势蔓延入内,自己也死在那里。
  十九坐在床上,脑中轰鸣,全身的血沸腾又冷凝,嘴巴张了几下,一字难说。
  应如是这回却没有给他更多时间,从怀中取出那两半玉佩,将自己救他出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复又道:“此物从你手中掉下,落在地上摔破了。”
  灯照之下,两半墨玉如有流光,十九回过神来,忙是一把将之夺回,看清玉佩断口,眼泪啪嗒落下,泣道:“这是老爷给我的护身符,随身多年,想不到碎在了今日,怕不是老爷魂灵有知,让它为我挡去一劫。”
  被人丢进里间时,十九尚存一丝气力,便将这块玉佩从衣内抓了出来,以此乞求上苍垂怜,哪知护身符当真保了他活命,又想到凶手还没抓到,老爷的尸身已葬于火海,十九心下悲痛,哽咽不已。
  贴身放置的东西,难怪那晚搜他屋子时没找到。应如是心念一转,问道:“任庄主是在何时给你的?”
  十九一愣,讷讷道:“就在我十岁那年,老爷出钱出人帮忙安葬好我娘,又给我这块玉佩,说是开过光的,让我仔细收好,不可被外人瞧见碰着了。”
  应如是听罢,又将那只玉蝉拿出来,道:“且慢伤感,你看这两件玉饰的雕工,分明出自一家之手,令堂的蝶钗也被你收藏着,难道不曾有过想法?”
  闻言,十九苦笑道:“李兄,我那会儿没什么见识,瞧不出什么技艺雕工来,老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何况那蝶钗差点被我弄丢,封箱已有多年了。”
  应如是追问道:“如此说来,除了任庄主和你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块玉佩在你身上?水夫人亦然?”
  “这我就不清楚了。”十九被他问得愈发茫然,“老爷是私下给我的,也不准我跟人提及,夫人更不曾问过……对了,有一回我在外面被地痞欺负,他们从我身上搜找到玉佩,要不是素商姐正好路过,东西就要被抢走,所以她是知道的。”
  应如是眉头一挑,没再说什么,反倒让十九心慌起来,小声道:“李兄,老爷给的这护身符跟随我七年了,难道也与我娘有关吗?”
  “跟你娘无关,但跟我认识的另一个人有关。”应如是站起身,缓步走到十九身边,许是担心隔墙有耳,俯身在他耳畔,“那人有一块跟这个极为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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