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那侠客姓甚名谁,现已没人知道,朱师爷能晓得这些,盖因其曾祖当年也是被绑票的旅人之一,他活得长,朱师爷小时候依偎膝下,常听曾祖讲起此事。
徐康眉飞色舞地道,“说是姜韬有个女儿,生得盘靓条顺,被那贼首给强占了,此女性狠,失身后假意顺从对方,待到把人灌醉,就用簪子将其刺死。”
第七十九章
挑掉匪窝的侠客也想不到会被一个女子抢先杀了贼首,讶异之余大为欣赏,眼见身为父亲的姜韬对此耿耿于怀,他担心此女日后难过,竟不拘小节地求娶。
婚事到底成没成,外人不得而知,朱师爷的曾祖只说姜韬带着家眷在成立落了户,并不见其女,且避而不谈,若非死在了山上,就该是跟着那侠客走了。
此时,徐康将这段故事转述出来,分明怀疑那人是任天祈的先祖,乍听有些牵强,细想并非没有可能。
应如是却无言沉思起来,半晌才问道:“更名又是什么时候?”
徐康道:“就在三十四年前,任天祈创立卧云山庄的时候。”
听了这话,应如是久不作声,脑海中思绪飞转,散碎线索练成清晰脉络——
百年前,姜家先祖初来景州,为白虎山贼匪所劫,受无名侠客救命之恩,对方求娶一女,后不知去向,姜氏落户景州,开玉雕家业,同年,白虎玉佩雕成;
三十四年前,白虎山更名为白眉山,卧云山庄拔地而起;
二十六年前,任天祈痛失发妻王秀英与一双儿女,携弟子水月桐出走,卧云山庄几近树倒猢狲散;
二十三年前,任天祈完成复仇,复立卧云山庄,娶弟子水月桐为继室;
二十年前,姜氏玉雕门庭没落,因一只玉蝉起死回生,也埋下后续祸端;
十九年前,山庄因洗白整顿而经营不善,任天祈携水夫人远走西陲,重扬白虎太岁威名,广交人脉;
十七年前,赵家人以黄玉蝶钗做局设计姜珩,姜氏一门家破人亡,姜瑗失踪,半年后发生赵家血案,及至次年六月十九,姜瑗之子十九诞生。
“……姜家那位老施主,你将她安置在何处?”
徐康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个没了用处的老妪,好在他心里不虚,当即回道:“就在城外一个小村里,距离姜家的祖坟不远,有人伺候着呢。”
应如是颔首道:“劳烦徐掌柜派人出城一趟,问她是否记得赵家老爷的形貌。”
“倒不必这样费事。”徐康咧嘴笑道,“郎君该是跟裴大人一起去过荒宅的,见到那半截瓶子,可有发觉不对?”
闻言,应如是不禁高看他一眼,难怪徐掌柜能在卧云山庄的眼皮子底下蛰伏许久,那瓶身的端倪可连裴霁都没注意到,此人倒是心细。
赵家老爷是被腰斩而死,连带瓶身也没了一半,但那剩下的半截瓶身不足三尺高,以此推算,这人的身量不过五尺来长。
“我跟那附近的老人打听过,赵家直系都是矮个子,爹生娘养天注定的。”
然而,根据应如是的目测,年仅十七岁的十九已有七尺高了。
他没有姓氏,若非姜瑗收养的孤儿,就只能是她不能给孩子冠上父姓,应如是与裴霁对此有过讨论,怀疑十九很可能是姜瑗被赵家老爷拘禁后违心所孕的,而今看来,这个猜测八成有错。
一个荒谬惊人的念头突然在应如是心头浮现出来,他将之按下,笑道:“徐掌柜不仅办事利落,还谨慎心细,连这些事情也探知到了。”
徐康被他夸得浑身轻飘,搓着胖乎乎的手掌,道:“裴大人亲临景州,我等荣幸之余也倍感紧张,有备无患罢了。”
“既是有备无患,想来刚才说的这些,徐掌柜已提前整理好了文书,只等裴兄回来就递交上去吧。”见他点头,应如是又道:“那边情况复杂,他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线索延误可不好,在下正要过去与之会合,愿为徐掌柜捎带书信。”
“这……”徐康犹豫着道,“裴大人无暇分身,我等却得闲,哪敢劳烦郎君?”
应如是摇头道:“当下就有一件事,须得徐掌柜着紧去办。”
说着便近前几步,向徐康耳语一番,后者登时面露惊诧之色,低声道:“这、这可跟裴大人吩咐的不一样,恕我等不能应下。”
应如是淡淡道:“事急从权,难能一成不变?”
徐康仍不敢松口,连身躯都紧绷起来,显然为这几句话对他提起了戒备,应如是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得罪了。”
这一个“了”字才出口,徐康便知不妙,立即向后扑去,果然躲过了当胸一掌,没等他说话,应如是又欺身抢前,衣袖翻卷如流水,一左一右袭向徐康双肩。
对方既已发难,徐康也不留手,他在景州过了三年安逸日子,养出了一身肥膘,但没养废一身武功,退后刹那,藏在袖里的一把暗器亦如暴雨般激射而出!
莫说应如是只有一双手,就算他生得三头六臂,手持十八般兵器,也不可能在瞬息间接下如此密集的暗器!
暴雨浇来一刹,足下轻点地面,应如是向上疾纵,一根铁针已从手中飞出,闪电般从那密不透风的暗器雨中穿过,后发先至,直击徐康!
“落地生花”有多厉害,徐康是亲自试过的,顿时骇得亡魂大冒,圆胖的身子猛地就地一滚,将要避到树后,哪知应如是料准了他的反应,已然折身落下,一脚将他踢了起来,飞射而来的铁针已刺向面门。
杀机袭身,饶是徐康手里还有暗器,却来不及再发,只得瞠目等死,就在针尖即将刺破他的眼睛时,一片素白衣袖随风拂过,铁针被袖口一卷,倏地偏斜向侧,“咄”地钉在了死猪上,入肉三分,针尾纹丝不动。
“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过后,那一帘暴雨这才浇落在地,若有若无的刺痛感尚且残留在徐康眼中,他向后踉跄几步,全身冷汗涔涔。
“夜枭卫规矩森严,成员莫不谨守禁令,徐掌柜听命于裴兄,不敢擅作主张,确实做到了‘安分’二字,生死关头也不动摇,仅凭这一点就值得佩服。”
应如是站在徐康面前,垂手落袖,语气依然平静,却多出了几分漠然:“不过,安分守己与冥顽不灵只有一线之差,倘若放在平时,在下不会难为你,只是此番受裴兄所托,必须全力以赴,谁要做绊脚石,踩个粉碎踏过去也就是了,事后裴兄得知内情,你说他是谢我随机应变还是埋怨我先行后闻?”
风吹过,柔软的衣袖本应随之摆舞,却还垂直向下,仿佛那不是一对袖子,而是一双削铁如泥的刀剑。
第八十章
徐康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了身在卧云山庄的裴霁,那位指挥使也令人生畏,可他的危险就在明晃晃的刀尖之上,面前这人则不然,像是恶鬼泥胎被彩墨尘封在神像之下,不经意间撕开金身彩绘,便要露出青面獠牙。
这个人是裴霁亲自带来的,可他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吗?
徐康不敢深想,甚至不敢多看应如是一眼,他害怕自身下场比那头猪更难看,于是唯唯诺诺地应了声,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还没来得及上火漆。
应如是接过,又问清了出城入山的方法,向徐康道过谢,随即离去。
走出老远,应如是在僻静处停步,垂首拆开信封,快速将里面的内容浏览一遍,手指捏住其中一张纸,难得有些犹豫不决,直到日头已西,一抹余晖笼罩在他身上,带来些微暖意。
他无声叹了口气,将这张纸抽了出来,在掌心里揉成一团。
日暮近,夜将临,路边的小贩们还没收摊,应如是从小巷里走出来,便看见有位浇糖画的大爷很是精明,提早找人写好了“寿”字,比对着画上一个就要卖五文钱,摊前还人满为患;酒铺的掌柜也不遑多让,搬出两口贴有红寿纸的大酒缸,扯开嗓子吆喝几句“沾沾喜气,福寿绵长”,便有不少人前来打酒……放眼望去,每一张面孔都是笑着的。
他见多了鲜活无辜的性命在面前消逝,甚至在身为李元空的时候,还曾亲手撕破过如此安宁幸福的画卷,可这世上的人间炼狱已经足够多,无须再添一座。
应如是闭上眼,攥紧的五指陡然发力,白纸黑字便无声无息地碎为齑粉。
入夜,景州城内有万家灯火,白眉山上却是一片冷寂。
卧云山庄上下封锁严密,本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奈何内鬼难防,外围的岗哨刚一换班,应如是就发现了一道破绽,心知是裴霁留下的,周遭眼线也被不见人影的内应暂时调离,遂悄然潜入。
惨白烛光下,庄园建筑的轮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现,石雕的兽纹无端多出几分狞恶之色,便连往常静谧无奇的后山也在残月照下变得尤为阴森,几点寒芒闪烁不定,是夏夜山间的零星萤光,却更像是徘徊的鬼火。
应如是远远见到一抹熟悉身影立在山脚下,他放重脚步,走上前去,随口问道:“等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