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几下,裴霁不置可否地道:“既是如此,李帮主就该安守客人本分,以免横生枝节冒犯了主人家,又怎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后山上呢?”
“因为您!”李义不再吞吞吐吐,抬头看着裴霁,“裴大人在此现身,委实出人意料,而后以缉拿逆贼为由向李某发难,更是让我分寸大乱!”
当今天下早已改名换姓,自李义接掌帮派以来,一直在设法搭上官府的线,不想祸从天降,虽有任天祈出面斡旋,他却不能一直寄人篱下,于是打听了裴霁的落脚处,趁着夜深人静,想要一表投诚之心。
然而,就在他动身的时候,意外发现一道人影从院外掠过,转眼没入后山。
虽是匆匆一瞥,但李义认出了那张白铜面具,心下甚疑,又想到自己原本的来意,索性悄悄跟了上去。
任天祈一路在前,行动快如鬼魅,李义险些被他甩掉,疑心自己已被发现,好不容易跟到小池塘边,已经不见了对方的踪影,只在地上发现一盏灯笼,他在池畔驻足片刻,发现那边还有一条路,遂提起灯笼寻摸过去,不想与裴霁撞了面。
“相见一霎,我就猜想任庄主或许正是与裴大人有约,本欲厚颜,但……”
白日里才被裴霁锉了锐气,晚间又跟丢了任天祈,李义也不敢多做纠缠,眼看着对方擦肩而过,他只好沿着山路下去,在这间客院外等候,没想到对方一夜未归,洒扫仆从和换岗弟子也陆续到来,李义不得不先行离开,怎料就出了凶案。
一念及此,李义忍不住多看了裴霁两眼,连他也怀疑对方是杀害任天祈的真凶,或许是蓄意为之,或许是因何谈崩后的冲动行径,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裴霁冷哼一声,道:“本官已将昨夜行迹和盘托出,任庄主究竟为谁所杀,待到案情水落石出,真凶定会原形毕露。”
李义连连应是,可不敢触他眉头,左右任天祈已经死了,裴霁却是惹不起的活阎王,他只怕对方借此对自己下手,现在可没有人能接住无咎刀了。
心思活动间,忽听裴霁问道:“雨化丹,你可带在身上?”
李义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道:“不知裴大人问的是哪种?”
裴霁皱眉道:“怎么说?”
“当年那桩事发生后,家父深以为耻,回去就下令毁掉了所有的雨化丹,又修改药方,使之成为软筋化劲的麻药,中招者虽也用不得内力,但不会永失武功。”顿了下,他似是明白了什么,慌忙补充一句,“药方已改,药效大减,困不倒裴大人这般高手,更遑论用来对付任庄主。”
裴霁若有所思,而后无言颔首,端起茶杯送客,李义松了口气,匆忙告辞。
等他走远了,裴霁才站起身来,一步步踱到院里,此时长夜已至,天上残星如豆,人间晦暗不明。
李义这一番话,听来实在无甚破绽,与裴霁所掌握的线索都能对得上,但他不信对方已经和盘托出了,原因无他,唯直觉尔。
当年跟李元空共事的时候,对方脾气不似现在这样温良,凡是他做过的计划部署,都要被鸡蛋里挑骨头一般找茬,唯独在直觉一道上,谨慎如李元空也不曾嗤之以鼻,只会据此查漏补缺,因为那是裴霁打小从生死关里磨砺出来的本能。
可惜这次裴霁不能单凭直觉行事,也不知道李义究竟在哪个关节上有所欺瞒。
好在应如是不会让他多等。
第七十八章
应如是的确没敢让裴霁等太久,毕竟这位小爷的脾气不好,耐心更差。
他花了一番工夫说服十九,又赶在被人发现前将其送回住处,再三叮嘱对方小心行事,无论发现了什么,都不可轻举妄动,见他点头应下,这才离开火宅。
因是任天祈的寿诞日,景州城今儿个有不少地方张灯结彩,或是与卧云山庄有生意往来的商铺富户,或是同火宅有布施结缘的平民人家,有些会馆直接在门前挂上了贺寿联,由此可见白衣太岁在景州一地的影响力。
市井间的情景越是热闹,应如是心中的忧虑越重,因为任天祈已经死了,消息只能在多方协力下勉强捂着,一旦彻底闹开,卧云山庄随时会从景州城的定海针变作翻江杵,若不能尽快查明真相,亦或真相不能令人接受,眼前所见的这一切恐怕将会被腥风血雨染红。
裴霁的手令虽已送了出去,但从西南大营调兵进城协防非同一般,那些兵马最早也得明日抵达,应如是敏锐发现人群中多了几道明显是练家子的身影,他不动声色地绕了开去,穿过窄巷,来到徐记药铺的后院外头。
敲门声三长两短,不等应如是将手放下,这扇门已经从里面打开,门后两个人显然等候已久,面孔熟悉,倘若十九在此,一眼便能认出是当日那两名“赌客”。
此二人都是夜枭卫安插在景州城内的钉子,早先得了裴霁的吩咐,见到应如是孤身前来也无二话,一个关门望风,另一个就领着他去找徐康。
药铺今日生意冷清,徐康索性关了门,买了半扇猪回来,却没有切块炖煮,而是将之洗干净了悬挂在树下,远远看去还有些骇人。
应如是见到这半扇猪,合掌轻诵三遍《往生咒》,徐康当日在城外茶摊见过他的做派,也就耐着性子在旁等候,待到应如是放下双手,他才开口道:“先前收到裴大人的传信,我等不敢耽搁片刻,准备已毕,却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这位爷究竟是哪路神仙,徐康仍旧不得而知,瞧着他面容和善,但能跟自家指挥使走在一起的绝非等闲人物,客气着些总没有坏处。
伸手不打笑脸人,应如是道:“有劳徐掌柜,时间紧迫,可以开始了。”
“好说。”徐康不再废话,口中话音方落,揣在袖里的右手突兀向后一扬,破空声不及入耳,寒光已飞射至数丈开外,挂在树下的半扇猪猛地一震,树枝发出了“吱呀”怪响。
被他扬手射出的正是那根铁针,应如是走到树下,发现针体已经全数没入猪肉内里,只在猪身正中位置留了个小洞,不偏不倚,连个针尾也瞧不着,不由赞道:“徐掌柜这一手功夫了得。”
“班门弄斧,不值一提。”徐康摇头道,“我虽看破了此针玄机,却认不出它的来路底细,承蒙郎君提点才想到绝迹多年的‘落地生花’,委实惭愧。”
他来到应如是身侧,摸出一块磁石放在那小洞上,江湖上凡是身中针、钉之类细小暗器的人,多用此法将它们吸附出来,这回却适得其反,只见原本光滑平整的猪皮陡然隆起了五个大包,均匀分布在小洞周围,乍看有如梅花。
指腹轻触隆起的皮肉,应如是神色一凝,低声道:“果然是‘落地生花’!”
天下暗器多不胜数,绣衣娘子王秀英能以“落地生花”在江湖上立足,只因这门暗器阴毒非常,虽是铁制,但在冶铸时掺入了少量的铝,不仅降低磁性,还使针体变脆,再加上从一化五的特殊构造,若以外力强行吸引,五根细针就会在体内虬结起来,甚至顺着血脉游走全身,乃至断在筋骨脏腑之间。
“绣衣娘子离世已有多年了,江湖上记得‘落地生花’的人也少,不料它还有重现之日,更想不到郎君你能认出来。”
应如是问道:“徐掌柜深谙此道,可知化解之法?”
徐康点头又摇头,感慨道:“独门的暗器,当然要配合独门的手法和功法,贸然取针恐怕殃及中招之人的性命,而我虽能将针取出,但这痕迹……”
说话间,他右手指尖运力,飞快在五个隆包上连点而过,左手倏地探至猪肉里侧,一推一引复一抹,五根细针几乎同时破皮露出,即便将它们全部抽离,隆起的皮肉也没有消下去。
“若是活人中招,没有绣衣娘子亲手取针,哪怕及时把针抽了出来,也得割肉放血消掉皮包,倘若放任不管,非但疼痛难忍,还会淤积脓血,变成毒瘤。”徐康将五根细针合为一体,放回应如是手中,“当年的白衣太岁与绣衣娘子夫妻合力,稳居‘猎手’暗榜头名,可真是天作之合呐。”
应如是攥紧铁针,用力闭了下眼。
既已证明此物确是王秀英的“落地生花”,十七年前做下赵家血案的真凶是谁也就彻底揭晓了——为姜瑗复仇之人正是任天祈,也是他在几年前折返荒宅,于密室宝箱内设下了暗算机关。
“裴大人着我等打探任、姜两家的关系,因年岁久远,实无所获,但我昨日与衙门的朱师爷吃酒,倒是知道了另一条线索。”徐康斟酌着道,“卧云山庄所在的那座白眉山,百年前还叫‘白虎山’……”
当时还没有什么卧云山庄,盘踞在山上的是一窝匪徒,以劫掠来往商旅为生,姜家的先祖姜韬当时就遭了殃,连财帛带家眷都被掳上山去,不过他福大命大,被一个过路的侠客给救了,据说这人功夫了得,夜里单枪匹马挑掉了匪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