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应如是问道:“姜家的坟地,你派人去查过了吗?”
裴霁面上神色几变,沉声道:“我亲自去!”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景州三面环山,当中那座是卧云山庄所在的白眉山,外人不可擅入,东西两边则无禁忌,姜家的祖坟就位于西面那座大山脚下,坟墓虽在,碑冢已荒。
裴霁手里有地图,不费多少工夫就带着应如是找到这里,果真如暗探们先前禀报的那样,坟冢几乎被杂草掩盖不见,可见很久没人过来洒扫祭奠了。
应如是折断几根杂树,看了看枝干断口,道:“至少有一两年了。”
徐康曾在密信里向裴霁禀报过,那位老妇人以前常来祭扫,近两年力不从心,养活自己已是艰难,便顾不上这里了。
倘若姜瑗早已葬身在此,此妪应当知晓才是,除非她离世不到两年,或是没有葬进坟地里面。
对视一眼,应如是与裴霁分头寻找新坟,起初未有所获,直到坟地外围的草丛被风吹伏,露出一条窄如羊肠的小径,蜿蜒向上,通往一旁的小山丘。
山丘上有棵大树,树下立着一座孤坟,前头摆着还算新鲜的供品,空地上也留有香烛黄纸燃烧过后的痕迹。
应如是俯下身来,只见白石墓碑上赫然用漆墨写着:
故先妣瑗娘姜氏之墓 本初甲子冬榖旦 孝男十九敬立。
“本初甲子年冬……”裴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距今七年前。”
姜瑗已经故去了七年,连坟墓也是孤零零的一座矗立在此,下面的人来了又走,年迈的老仆看不到她,徐康等人也找不到她。
应如是盯着最后那一列小字,缓缓道:“她有一个儿子,却没给他冠上姓氏。”
姜家出事时,姜瑗还没有婚配,这孩子要么来路不正,要么非她亲生。
“七年过去,此子应当长大成人了。”应如是站起身,“也不知这座城里,有几个名叫‘十九’的人?”
裴霁却笑了起来,话中含着一抹冷意:“我刚好知道一个……九年前,任天祈为了经营善名,在景州城内建了一座火宅,用以收容苦难无依之人,里面有个会医术的年轻管事,今岁十七,没有姓氏,说是生于六月十九,名字就叫‘十九’。”
第四十七章
时近四月末,景州一连数日都有好晴天,才过卯时,阳光已经高照,小贩们忙着出摊叫卖,行人或是脚步不停,或是闲逛说笑。都说日光之下不见新事,这座城与别处相比并没有什么稀奇,房子还是土木石砖建起来的,人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但当十九走在街上的时候,总会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十七岁的少年,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模样,穿着月下白的衣裳,俨然是位出身良好的读书郎,事实却并非如此,十九是乡下人,老家在景州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从来没见过爹,与娘亲相依为命,十岁那年娘亲病逝,他就成了孤儿。
然而,比起那些流离失所的丐童,十九又足够幸运,娘亲过世不久,便有一对善心的夫妻寻上门来,说是与他娘有故,帮忙料理了娘亲的后事,十九想着家中也没什么可留恋的,遂跟着他们进了城,一晃眼已是七年。
老爷和夫人待他很好,不仅供他吃穿住行,还让他继续念书,新朝至今未复科举,十九也就歇了出人头地的心思,只想回报这份涌泉之恩,于是去学了医术和算术,也帮着照看产业,上回老爷过来,对他好一番夸赞,还提拔他做小管事。
再过几天,老爷的生辰就该到了,十九提前半年托相熟的药铺掌柜准备一份小礼,昨儿个总算得了消息,今天又是夫人亲自过来查账的日子,他一早去取回来,正好当面拜托夫人转交。
思及此,十九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从来没觉得一条街有这么长,好不容易赶到了徐记药铺的大门口,额头和背后都出了薄汗。
景州毗邻西陲之地,不适合某些药材的种植生长,城里做这行生意的本就不多,能弄来好药材的更少,徐记药铺算是其中佼佼者,掌柜的长得白胖,却跟猴儿一样精,无论多么难得的药材,只要买主出得起价,他都想方设法给弄过来。
刚一进门,就见柜台前已经有了一位客人,三旬左右年纪,一身鸭蛋青的宽袖布衣,瞧着面生,脸色苍白。十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哪知对方很是敏锐,忽地转头看来,那眼神如剑一样冷厉,吓得他一激灵,连忙后退一步,险些摔倒。
好在这道目光一扫即收,那人朝他微微颔首,笑容虽淡却算得上温和,十九这才松了口气,还以一礼。
是个江湖人。十九心里想到,景州城最近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生面孔,当中一大半都是江湖人,幸好他们各有顾虑,没闹出大乱子来,还是得小心为好。
“这位客人,您的药丸已经制好了,还得阴干装瓶,劳烦您再等上一会儿。”
布帘掀开,药铺掌柜徐康从后堂走了出来,先跟布衣男子说明了情况,而后看见了十九,笑道:“哎呀,小兄弟来得这样早,昨夜怕不是没睡好吧。”
十九跟他打了两年交道,被打趣了也只是一笑,见那布衣男子侧身让开,便上前道:“徐掌柜,我应约来取货了。”
“早知你心急,已经备好了。”徐康大笑,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木盒,十九屏住呼吸,亲手将锁扣打开,一株品相极好的大山参便出现在他眼前。
参长尺许,外观若人形,皮老而黄,重七两半,参根粗短且展,其须清疏而长,珠点明显,属实是难得的佳品。
生意人惯会察言观色,徐康见十九面露喜色,不无得意地道:“此参出自北地龙牙山侧峰,少说有百年参龄,若是送往开平,那些达官贵人必定争相购入,老兄我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用上许多人情,这才将它弄到了手。”
这话虽有夸大之处,但也大差不差了。
十九是识货的人,爽快掏了三张银票,徐康却不急着收,笑道:“且慢,小兄弟你还得加五十两。”
闻言,十九先是愣住,继而皱着眉道:“徐掌柜,我们先前已经说好了价钱,现在你却要坐地起价,生意不能这么做吧?”
“这可不敢!”徐康连连摆手,又指向盒子里的人参,“当初你过来下订,要我帮忙寻一株上好的百年野山参,按参龄算价,一两银子一年,另有三成参价作为酬劳,是也不是?”
十九道:“不错,统共一百三十两银子,多出来的五十两从何说起?”
“当然是因为这参龄远不止一百年!”徐康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兄弟你也算是行家,当知品参要看须、纹、皮、芦、体五形,这株人参可有一处不好?”
睁眼说瞎话这种事,十九是做不出来的,徐康继续道:“不瞒你说,单是将它收购到手,我就花了一百两银子,若按原价卖给你,这笔生意就算血亏,就算加价五十两,也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上,赚的不过一点辛苦钱。你若是同意,我们今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倘要不肯,那就请小兄弟打道回府,这株参我自留了。”
这番话算是合情合理,十九却犯了难,他出身不富,能凑出一百三十两银子已是极限,可要放弃这株参,再寻别的寿礼就来不及了。
却听旁边那布衣男子开口道:“依徐掌柜之见,此参年头几何?”
徐康一怔,旋即笑道:“约莫一百三十年吧,否则我至多花上六十两。”
“徐老板好眼力,只是……”布衣男子话锋一转,“参龄虽有一百三十年,但在下认为,它不值这个价钱。”
十九吃了一惊,徐康也愣了愣,忍着怒气道:“客人莫非以为我弄虚作假?”
“不敢,这参的确是好参,徐掌柜方才所言也并无差错,唯独漏了一点——”
顿了顿,布衣男子征得徐康的允许,伸手将那株参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指着芦头上的须子道:“这是不定根,又叫参艼,由此可分辨人参生长的环境,此参芦似雁脖,艼若枣核,确实是野山参。”
徐掌柜眉头一松,正待说话,又听他道:“只不过,野山参的艼多是自然下垂,此参却有为数不少的朝天艼,说明它没能在山野间生长足年,而是提前被人移栽过了。”
第四十八章
参行水深,野山参与种植参的价值无疑是天差地别,布衣男子此言一出,十九登时变了脸色,徐康更是一把将人参抢到手里,仰头对光细看参艼和芦碗,又掐下一点须子放进嘴里嚼了嚼,整张脸霎时又青又红,狠狠骂道:“那狗娘养的竟敢坑我,回头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布衣男子点到即止,收手退回柜台旁,十九也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枝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而徐康见多了风浪,骂上几句便强压下了怒火,将人参放入盒里,对十九抬手一礼,道:“老兄我这回走了眼,多有得罪,还望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