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63节

  “你怎么知道是我?”
  “全家只有你,会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苏妙漪没好气地。
  凌长风噎住,看向苏妙漪那一箱铜板,“我是怕你扛不住,连夜跑路了……”
  见苏妙漪闷不吭声地继续数铜板,凌长风心里愈发不安,但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于是别别扭扭地恐吓道。
  “苏妙漪,你要是真打算跑路,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还答应要替我夺回家产,要是出尔反尔,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苏妙漪拈着铜板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凌长风,“你真觉得……我能帮你从裘恕手里夺回家产?”
  凌长风怔了怔,“不然呢。”
  “我现在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还信我?”
  凌长风哑然片刻,还是点头,“信啊。又不止我一个人信你,这苏宅里哪个人不信你。就连整个容府都拿你当救命稻草……实话告诉你,我也是遇见你之后才发现,有些话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谁说,怎么说。你苏妙漪就是有那个本事,不管是说人话,还是说鬼话,都能说得跟真的一样。”
  顿了顿,他信誓旦旦指天道,“你信不信,就算你明天在公堂上说,天是圆的、地也是圆的,我们所有人就活在一个球上。保准也有一群人相信……”
  苏妙漪终于低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她将铜板尽数抛回箱子里,阖上箱盖,抱起箱子起身。
  凌长风跟着站起来,“又干什么去?”
  “回去睡觉啊,反正我明天说什么别人都信。”
  走到门口,苏妙漪突然又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朝他招招手。
  凌长风顿时又打起精神,巴巴地凑过去,“干什么?”
  “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凌长风矢口否认,“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本来就精神好。”
  苏妙漪点点头,“那这样,你从家里带个褥子,直接去府衙门口睡。”
  凌长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明日这种大场面,府衙外肯定人山人海。你现在就去占个前排,到时候咱们再坐地起价,卖给那些来得晚的……哎!你别走啊!凌长风!”
  凌长风黑着脸溜之大吉,还不忘双手堵着耳朵,咬牙切齿地,“ 奸商!”
  ***
  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临安府衙外果然门庭若市、人头攒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与府衙隔着一条街的茶楼,更是一座难求。二层视野最好的隔间,几乎是前一晚就被权贵包了下来。
  府衙外,差役们拦阻着人流,不叫他们再往前压近半步。
  日上三竿,眼看开堂的时辰在即。一声吆喊忽然自人群后传来,紧接着,人流便被差役们迅速分开到两旁。
  一顶软轿被抬至府衙前,围观的人群顿时窃窃私语地议论起轿中人身份。
  “是不是扶阳县主到了?”
  众人话音未落,知府大人却是亲自从府衙里迎了出来,诚惶诚恐地躬着身凑到了轿边。至于与轿中人说了什么,在场却是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下一刻,知府退开两步,摆了摆手吩咐差役道,“大人不宜露面,还不快给大人的轿辇开道。”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那位传闻中从汴京来的、连扶阳县主都压一头的大人物……
  人群中,江淼似有所感,一路目送着那顶软轿被抬进府衙,看着轿中人走到堂侧已经竖起的屏风后。
  可惜隔着前排攒动的人头,她便是连那位大人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能瞧见。
  “又来了!又来了两顶轿子!”
  随着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在府衙门外落下,人群里的叫嚷声再次此起彼伏。
  后头那顶轿子的轿帘被率先掀开,一身素衣淡妆的苏妙漪走下轿,又匆匆走到第一顶轿子前,唤了一声,“义母。”
  众人见了这一幕只觉得稀奇。
  县主上堂这样大的事,偌大一个容府,竟只有苏妙漪这个义女陪同。更何况,县主这桩丑闻被闹到人尽皆知,也有知微堂的功劳……县主心中竟也没半点芥蒂?
  正当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时,轿帘被掀开,被整个临安城非议了几日几夜的扶阳县主终于在众人眼前露了面。
  然而这一面,却叫府衙外原本兴奋热闹的人群倏然安静了下来。
  扶阳县主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的褙子配三涧裙,不仅裙衫上毫无纹饰,就连头顶的盘髻上也只簪了一朵点翠穿珠花。
  她穿得素朴,脸上更是不见丁点脂粉。深色的衣领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就连眼角眉梢的皱纹都清晰可见,鬓边更有几缕微白的发丝格格不入,俨然一副不堪重负、短短几日就衰颓了数年的模样……
  一时间,竟无人能将眼前这个憔悴的妇人与传闻中那个叔嫂□□、荒淫狠辣的扶阳县主联想到一起。
  莫名的,府衙还未开堂,众人竟已微妙地生出了一丝心虚。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苏妙漪搀着扶阳县主缓步朝府衙内走去。
  察觉到扶阳县主的手在自己胳膊上微微收紧,苏妙漪反手握紧了她的手腕,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安抚道,“没事的。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胳膊上的力道逐渐松开。
  二人走到堂上,知府见了县主这幅模样也是微微一惊,忍不住朝一旁的傅舟吩咐道,“为县主搬把椅子来……”
  只是话一出口,他又反应过来这不合规矩,于是目光不自觉瞥向屏风后的端王。
  还不等端王发话,扶阳县主却是哑着嗓音,率先出声了,“不必如此。今日堂上没有什么县主,只有苦主和人犯。知府大人,升堂吧。”
  闻言,知府略微放心了些,转身坐回主座,正色拍了一下惊堂木。
  堂下两边的衙役们齐声唤着“威武”,紧接着,那击鼓鸣冤的老媪便被带了上来。
  那老媪一瞧见扶阳县主,便扑通一声跪下,直朝她扑了过来,张口便嚎,“县主!县主你好狠的心啊……奴婢从前好歹也跟了您那么多年,您竟也要赶尽杀绝……您和二爷的事,当真不是奴婢说出去的啊县主!!”
  苏妙漪眉心一蹙,第一时间上前,将扶阳县主挡在了身后,那老媪的手便不依不饶、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裙,怎么也挣脱不开。
  堂上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传出府衙外,顿时又引得一片唏嘘声,方才县主亮相时的那点凄怆氛围荡然无存。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面拦下了身后按捺不住的扶阳县主,一面转向堂上的知府,“大人,民女不懂临安府的规矩,可在我们县城里,若有人在公堂上哭闹,那是要先挨上十板的!”
  此话一出,还不等两侧的衙役冲上来,那攀着苏妙漪的老媪便吓得一下松了手,哭嚷声也戛然而止。
  知府拍了两下惊堂木,“堂下何人,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老媪这才擦擦眼泪,诺诺道,“老妇姓尤,名寿。十年前在容府做活,是县主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后来,后来因无意中撞破县主和容二爷的奸情,被县主发卖了出去……前日夜里出门时,老妇便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堵在街巷里,他们说我的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只能送我下去见阎王……”
  说到这儿,尤寿又浑身颤抖起来,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大人!老妇这么多年从不与人结怨,唯一得罪过的人就只有县主和容二爷……可他们二人的事,当真不是老妇传出去的……老妇冤枉啊……”
  知府终于拍了拍惊堂木,呵止了她,“若再哭嚷,十板都少了。”
  尤寿这才缩了缩肩,闷不吭声地低下了头。
  知府又转向扶阳县主,“县主,这尤寿你可识得?”
  县主冷冷地扫了尤寿一眼,颔首,“她曾是我院中的粗使婆子。十年前,因偷盗我院子里的财物,才被我发卖了。”
  苏妙漪从袖中掏出一纸供状,呈递给知府,“大人,这是尤寿当年亲自按押的供状。”
  知府接过供状看了一眼,“尤寿,这供状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你被发卖出府的缘由。你怎么说?”
  尤寿垂着头,转了转眼,又叫屈道,“大人明鉴,那是县主逼着我按的手印……我撞破了她和容二爷的私隐,若不肯在这份供状上按押,怕是连容府的门都出不去,当日便被乱棍打死了……像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命如草芥,主子想要我们的命,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我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哪……”
  她这话说得悲戚,府衙外围观的百姓们也似是被触到痛处,纷纷应和。
  “是啊,县主要发卖个下人,总不可能直接说这人撞破了我的丑事,我必不能留她……那定是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
  “偷盗财物这个理由就够敷衍的了……百试不爽!”
  凌长风和江淼站在骚动的人群里,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眼见情势不对,苏妙漪蓦地转身看向知府大人,“大人,民女有几句话想问问这尤婆子。”
  知府不动声色地往屏风后看了一眼,摆摆手,便是允准了。
  苏妙漪走到尤寿跟前,“一码事归一码事,既然当年偷盗的事你不认,那我们便先来论论前日发生的事。你方才说,你是前日夜里出门的时候,被蒙面的黑衣人堵在了街巷中?”
  “是!”
  似乎早就料到苏妙漪要问什么,尤寿从善如流地答道,“那些人虽蒙着面,可其中一人掉落了容氏的信物。这才被我认出是容氏的人……”
  “谁说我要问你这些了?”
  苏妙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叫尤寿从怀中掏信物的动作僵住,“我要问的是,深更半夜,你为何出门?”
  尤寿噎了噎,却还是答得十分顺畅,“主家小姐忽然想吃玉川楼的点心,厨房的人都懒得动,便使唤我去跑腿。”
  “那是在哪条街巷被黑衣人堵了?”
  “……朱衣巷。”
  “几个黑衣人?”
  “好像有三四个……”
  “三四个壮汉,若真要动手杀一个老妇人,竟也能叫你逃脱了?”
  尤寿神色一僵,“我,我一边叫人一边跑到主街上去了,他们不敢追过来,我这才逃过一劫……”
  “所以是他们太废物了,跑得不如你快,才没能在你跑到主街上之前,把你拦下来,堵住你的嘴?”
  尤寿一时哑然,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回答时,苏妙漪却主动替她转圜了。
  “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你刚走进朱衣巷,在巷头,而那些黑衣人出现在巷尾。你警惕性高,远远地一看见他们,就转身往外跑。朱衣巷从头至尾,约莫就是从这儿到衙门外。这样的距离,你若跑得快些,黑衣人的确有可能追不上,如此才能说得通。”
  尤寿登时喜出望外,连声应道,“对对对,当时就是这样!我跑得及时,他们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
  “然后呢?你躲去哪儿了?”
  “我,我不敢再在街上逗留,就赶紧回府了。第二天天亮了,才趁人多来了衙门报案……”
  “哦。”
  苏妙漪拉长了音调,唇角一掀,笑着俯身,朝尤寿摊开手,“现在,你可以把容氏的信物交给我了。”
  “……”
  尤寿如同一个傀儡般,愣愣地从袖中掏出一枚容氏令牌,放到苏妙漪掌心。
  苏妙漪垂眼,摩挲着那掌心那容氏令牌,“如你所说,你在巷头,黑衣人在巷尾,从你发现他们到逃出朱衣巷,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而且你之后也未曾返回过朱衣巷……那这黑衣人身上的令牌,又是怎么落到你手里了呢?”
  府衙内倏然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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